第 9 章

寡居日子寂寞,太后爱听戏,北杂剧、南戏,什么都爱来上一点儿。前几日钟鼓司大老远上南边召了几位新的学艺官,吴歈曲本戏唱得那叫一个拿手。太后看得兴起,传了酒膳,请皇帝一同来赏。

换了平日,皇帝是最不耐听这些拉长了调子咿咿呀呀的曲本子,碍于孝道不得不作陪,借口政务来得迟些,坐下陪听个中不出溜,再就借着政务回了。

可是今天不同,他有正事要与太后商议。

夏家虽是各方权衡后的最佳选择,但皇后之位荣耀至极,岂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外头多少人家抢破脑袋都想争上一争,既然夏家的罢了,麻烦倒变成可选之人太多,需得报了太后一道斟酌行事。

母子俩坐下来寒暄几句,太后正想叫开席,外头来了人通报,说是贝太妃来了。

贝太妃进宫前是家里垫窝儿,备受宠爱,养成了个想如何便如何的直性子。早年间跟太后横是不对付,俩人也曾闹得一天星斗的。直到先帝宾天后,太妃随太后居仁寿宫,日子久了,倒成了常来常往的老姐妹。

毕竟先帝爷都去了好些年了,要争的爷们儿都没了,再多的陈年恩怨也跟着化为了尘与土,身边能多个抹牌作伴儿的,谁也不嫌弃谁。

贝太妃笑呵呵领着一溜抬漆盘的宫女子迈进来,分别向太后和皇帝请了安,“今儿我娘家嫂嫂递了牌子进宫,给送了些外邦的稀奇玩意儿来,刚预备请您一道瞧个鲜呢,想是来得不是时候。”

“什么不是时候,我瞧你分明是掐着摆膳的时辰才来的。”太后嘴上怪罪,笑里却有点期盼的意思,“来都来了,一道坐下吃饭,说说话儿罢。”

皇帝和太妃同桌进膳,道理上不是那么合规矩。但规矩不规矩的,要说起来,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进膳时也不该说话,既然太后都发话了,私算是家宴,自然也没人提异议。

皇帝另排了三个圆膳桌,不耐烦开口,听两位“太”辈儿的老太太闲说话。

贝太妃谢过坐下,那些外邦稀奇玩意儿倒是囫囵带过,一脸欲言又止的难耐模样,只是碍于万岁爷在场,有几分敢说不敢说的犹豫。

这也是太后常召贝太妃的缘故之一,正儿八经报进宫来的事大多无趣得紧,贝太妃说话坦荡忌讳少,娘家那个碎嘴嫂嫂又递牌子递得勤快。太后总能从太妃那儿听到些稀奇古怪的高门琐事,聊以打发一日复一日的无趣时光。

于是正经排戏没人赏了,自然而然说到贝太妃嫂嫂进宫带的消息,“旁的倒是没说什么,不过……新鲜事儿倒是有一桩……”

太后立刻来了兴致,“哦?说来听听。”

想也知道要灌一耳朵高门大户间的鸡毛蒜皮,皇帝强打精神听了个开头,心里头盘算着什么时辰告辞,忽而听见贝太妃说:“是荣康公府的二爷,今儿闹得可热闹。”

皇帝刚撩起袍子预备起身,半道上截住,顺势改成掸了一掸的动作,行云流水从膳桌上端起金碗,大有一副要陪坐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贝太妃帕子掩住嘴,眼珠子蹦出兴奋的光,添油加醋将白日发生的事讲了一遭,最后囫囵一结尾,“……后来想是讲通了道理,那家人再从荣康公府出来时,绝口不认先前说过的话了,只说是误会一场。”

太后听得惊奇,但并未往下接茬,只叹道:“哦?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皇帝面色淡淡。深知道理有什么可讲的,不过是破财消灾罢了。

他和太后一样,没打算插手。簪缨世家虽看着门庭煊煌,按民间的说法,哪家大厨上没有几只耗子,大户里头也总会出那么一两个不成器的子孙。这些个不入流的勾当,别说都没报官,即便是报到了顺天府上,薄物细故的,皇帝政务巨万,也分不出闲心管。

贝太妃见没人搭腔捧场,失落黯了一瞬,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眼里复亮起来,“您看我,上岁数了记性不好,最要紧的一宗反倒忘记了。今儿泾国公府上二小姐正上荣康公府去,大门口正闹得恶形恶状的,叫二姑娘撞了个正着。”

说到夏家,太后眼底那种听乐子的消遣颜色即褪了,眉间蹙起来,嘴上依旧宽和,“姑娘吓坏了罢?可怜见儿的。”

贝太妃笑呵呵地说不,“姑娘往那儿一戳,跟戏里的定海神针似的,先稳住了荣康公府上老太君,再稳住了荣康公夫人,不慌不忙的,颇有成算的模样。”

太后淡淡“哦”了一声,“小小年纪,倒是个稳妥的性子。”

谁听不出来呢?太后这是不高兴了。他荣康公府烂就烂罢,夏家到底是要出皇后的人家,不该裹一道平白沾惹上是是非非。

“嗐,谁说不是哪!”贝太妃惯是个爱挑事儿瞧热闹的,兀自图完了乐,见目的达到,也就不再说了,转头专注去瞧台子上的吴歈曲了。

皇帝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倒不是为了贝太妃挑唆太后,皇帝不爱管这些。前世他的嫔妃们也爱在他面前你来我往绵里藏针打机锋,在侍寝的时候或是我见犹怜或是拐弯抹角,无非是盼着他能为谁当众撑一回腰,日后那人便在后宫腰板儿硬得横着走,但他从未理会过。

更有甚者,当初皇后协理后宫,有嫔妃仗着母家强势,暗里向他埋怨皇后处置不公的。皇帝是从未给过好脸色,该禁足禁足,该贬斥贬斥。

皇帝心思重起来,是在思量戴思安的事。这家不认不要紧,戴思安祸害的姑娘不止一家,这家不行,那家总有抱屈不愿求全的,想从前是畏惧强权不敢揭发,只要背后有人撑腰,一家一家找过去,不愁找不着人告发,只要招呼到顺天府,此等恶贯满盈的恶人,必定要按例狠狠处置。

皇帝不动声色,朝陈和祥使个眼色。

陈和祥接了上意,默不作声退出去差办了。

门上的竹帘子打起来又放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皇帝忽然觉得,实在是不能再放任皇后的亲事了。戴思安所犯之罪,按户律当绞,若皇后还背着和戴思安的婚姻之约,于闺阁姑娘必然名声有损。

谁能想到皇后竟是那般死心眼儿,轴起来劲儿劲儿的可真叫人没辙。前世嫁了他,他待她实话说并不温存,可她也说挡箭就挡箭,毫不含糊。这辈子夏文康给她议了亲,她就对戴思安的种种龌龊行径视而不见,还为戴思安开口顶撞他派去的人,一张口就给他撅个大窟窿。

即便不说戴思安,皇后的未来也悬之又悬。能择中戴思安为婿,想来夏文康若不是眼神儿不大好,便是压根没为皇后的前程做打算。就算戴思安这一程过了,以后还要靠夏文康给皇后挑夫家,没准儿一挑一个窝囊一挑一个败类。

横竖夏文康是没指望了,皇帝原想着大学士府出身的潘氏能眼界开阔些,眼下看来也跟夏文康一丘之貉。说到底,皇后的终身幸福,还得是靠他。

而今的为难之处,如何将皇后从这门人尽皆知的亲事里摘出去,且得费思量。

皇帝缓缓出了一口气,没想到政事上呕心沥血,私下里还得为皇后操碎了心。

这厢皇帝陷入沉思,被太后和贝太妃又起的话头拉了回来,“荣康公府的二爷,是戴家后来的那个孩子?”

贝太妃道是。

太后的面色缓和了些,转头对皇帝说:“你别看荣康公戴平在朝上成日站干岸风吹两头倒,芯儿里倒是个孝子。”

皇帝对此深以为然,能支撑起一家门庭的家主,好歹是得有那么一两条可取之处。只是不知道太后这乍么实一句是什么出处,便问道:“母亲何以见得?”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太后和贝太妃你一言我一句,拼凑出了一个孝子的全故事。

“荣康公先头那位夫人,是府上老太君的娘家侄女,都说姑做婆,亲上亲,戴家也不例外,听说婆媳好得跟什么似的。只可惜元夫人是个福气薄的,生世子的时候难产去了。老太君心痛得大病一场,打那以后身子就不大好了。”

皇帝略颔首,“戴平屡次进宫求御医看诊,原来是这个缘故。”

太后叹着气点头,“老太君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到底是苦。”

贝太妃接着道:“娘家侄女儿去得早,还好还留下个孙儿作伴,世子打出生就被老太君当宝贝似的养在身边,可世子到底出生时伤了根本,没活到六岁就跟着他娘走了。”

“世子大病,老太君紧跟着也是大病一场,眼瞧着就快不行了,醒一时糊涂一时的。那种险恶境况下,戴平哪儿敢跟老太君提世子没了,便推说是碰上了一位仙风道骨的云游道长,算得府上风水克世子八字,再掐指一算,世子只有养在西山才能成人。”

“这一蒙事儿,就蒙到了今日,老太君至今还以为世子在西山别苑疗养着哪。”

太后敛下眼,颇有些推己及人的哀叹,“我到这会子还记得戴平进宫求咱们替他在老太君面前遮掩,跪地磕头磕得哐哐响,那叫一个伤怀。”

皇帝没有太后的善性儿,只温声劝慰道:“母亲仔细身子。”

过了好一会儿,太后的感叹过去了。贝太妃又说:“府上二爷到现在还叫着二公子,这世子之位,怕是要等日后老太君仙去了。”

话刚一出口,便意识到说得不妥,倒像是巴巴咒着人死一样,心下懊恼着不说话了。

皇帝这趟作陪一直陪到太后尽了兴,从仁寿宫出来,肩舆尚在夹道里,便传了戴平并夏文康。

夏公爷匆匆赶进宫,不知万岁爷为何突然传召,本就因这几日受的冷落心里打旋儿,打庑房出来,正和受完召见的荣康公错身而过。

戴老公爷满面身处梦中的茫然,两撇花白的八字胡一颤一颤的,走得飘忽,跨门槛时恨不得摔一大马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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