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了没多久,白晓就端着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
“谁的电话啊?一早上好几个了吧?”白晓在成曜身边坐下。
成曜笑了笑,“是姜毅凡。”
白晓“哦”了一声,小口小口地吃起了芒果,“中午就简单点吃面吧。牛肉还要多炖一会儿。”
“嗯。”成曜也慢吞吞咽下一块芒果,瞥了眼白晓。
白晓一手拿着叉子,一手拿着手机,低头看着什么东西。她突然抬起头,将手机凑到了成曜面前,“你看这个,我们过段时间去这里旅游吧。现在这季节去刚刚好。”
成曜扫了两眼,“嗯……生生。”他突然变得郑重起来,直视白晓的双眼。
白晓一怔,“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去见见以前的朋友?”成曜话问出口,心脏便跟着“冬冬冬”地跳了起来。
白晓的手垂了下来,搭在大腿上,视线也跟着下落,有些出神。
成曜伸手握住了白晓的手,两人手上的戒指碰到了一起,“你不要憋在心里。”
我们之间应该是无话不谈的。
成曜心里说了一句,可这话却是无法说出口。他有些心虚,更有些茫然。
白晓开口道:“也不是没想过……但我们好不容易重新开始了,就不要……不要太贪心了。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她说着,身体一歪,靠在了成曜身上,“我不想去想这些。跟他们见面……惠惠她们几个……她们早就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生活了吧?她们……”
成曜搂住了白晓的肩膀,“嗯。惠惠有一个儿子,她老公就是那个生物系的学长。”
“哎呀?”白晓惊讶地直起身,“他们又在一起了?”
“是啊。”成曜笑了笑。他接到婚礼邀请函的时候,也是这念头。
“那郁郁呢?”白晓又问道。
“郁郁跟她爸同事的一个儿子结婚了,不过孩子考上大学,他们就离婚了。听惠惠说,他们两个老死不相往来。之前她女儿结婚,还专门摆了三场,男方老家那边摆一场,郁郁这边亲戚朋友摆一场,她前夫那边再摆一场。”成曜叹气道。
“啊……”白晓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亦如成曜当年听闻这消息时的反应。
“你堂哥这么多年一直没结婚,他开的公司早就卖掉了,买了三套房,当了包租公,前些年又卖了一套房子,搬到乡下养老去了;表妹网恋认识了对象,结婚后一起移民了,把你阿姨也接了过去……”成曜细数白晓那些亲戚朋友这几十年的发展。
他父亲只有一个兄弟,母亲是独生女,家里人口简单,能算得上亲戚的都可说是远亲,寻常也就是逢年过节见一见。白晓那边的亲戚就稍微多一些,却是有些各奔东西的味道,难以相聚。
白晓静静听着,慢慢又靠回到了成曜身上。
成曜将自己能想到的都讲述了一遍,便陷入了沉默。
良久,白晓才开口:“三十五年,像是一场梦一样……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物是人非……不,就连很多“物”都变得不同了。像是他们小区门口的那些沿街店铺,以前他们经常点外卖的烧烤店已经变成了水果批发店;以前经常买水果的小店则和隔壁两家的门面打通,改成了一个小型菜市场;便利店还是便利店,却换了店家;新开的奶茶店是今年以来开在那门面的第三家网红店,再往前是什么店,成曜都不记得了;麻辣烫的小店重新翻修过两次,但现在看来又变得老旧、逼仄,不够干净,远不如多走一条马路的那家新连锁涮锅店;就连马路都换了几次新地砖,门口的公交线路也改了一次,地铁站里多了一条交汇的新线路……
“但你还在我身边。”白晓用力环住了成曜的腰,将脸埋入成曜的怀中,“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行了。”
成曜下意识地抱紧了白晓。他低头贴着白晓柔顺的发,轻轻叹息。
……
黑暗的电视房内,小电视上的镜头不断拉近、拉近、再拉近。
白晓藏在成曜怀中的脸庞露出稍许。她的下颚小巧,脖子纤细,被长发遮住了不少,却仍有青黑的皮肤曝光于镜头下。
镜头缓缓移动,顺着白晓的手臂,拍摄到她的双手。
白皙的手、亮灿灿的钻戒,看起来如此美丽,可却忽然被施了魔法一般加速生长。皮肤变得皱褶如枯树皮,戒指上崩裂出来的细纹又扩大了几分。黑色的指甲透着不祥的光芒。
白晓的手紧了紧,用力抓着成曜。
镜头切换,画面变成了成曜平静的面庞。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倏地扭头。
白晓的身体一震,跟着仰起脸,露出了一如往常的面貌。
“你在看什么?”白晓问道,双手已经环着成曜,那一双手也依然畸形恐怖。
“没什么。”成曜收回了视线,笑了笑,“刚有什么飞过去。好像是只小虫子。”
“不会吧?窗户都关得好好的。”白晓的手恢复正常,从成曜身上抽离。
“大门进进出出的,可能就飞进来了。”成曜说道。
镜头随着他的声音转动。
沙发上,医生眯起了幽蓝色的眼睛。
十枚指甲窃窃私语。
哒!
医生敲了一下手指。
黑暗的房间突兀地出现了一个档桉柜。
高大的金属档桉柜立在沙发后。
医生身体后仰,头也跟着仰起,整张脸都倒了过来,脖子近乎对折,幽蓝色的眼睛扫视那一书柜整整齐齐的档桉册。
档桉柜的最后,放着一盒光碟。
医生幽蓝色的眼睛里倒映出那光碟的模样。
他举起了手,手臂不可思议地翻折,又不可思议地伸长,抓住了档桉柜底部的光碟盒子。
当医生收回手,也重新坐正身体时,这黑暗的房间已经变了模样。
小电视机换了型号,屏幕一片刺眼的蓝,又连上一台dvd播放器,还是比较先进的三碟连放型。
医生蹲到电视柜前,将光碟逐一放入机器之中。
做完这些,医生重新回到了沙发上。
十枚指甲颇为期待地欢呼着。
医生放松身体,看着电视蓝屏切换成了光碟的片头动画。
“怪物诊所”四个颇具时代感的艺术字跃出屏幕,有些杂音的配乐“噔噔噔”地响起,那四个艺术字也跟着在屏幕里旋转、澹出。
新的画面出现。
画面分辨率不高,色调柔和,和那片头一样,充满了时代感。画面中是一张相框。同样柔和的夕阳打在相片上,照亮了黑白相片中拄拐老人的面庞。
一只年轻的手从画面外伸了进来,拿起了相框。
镜头一转,年轻人的脸庞映入医生幽蓝色的眼睛中。
那是方熙。
方熙神情复杂,喜悦、震惊、苦恼……种种情绪从他脸上一闪而过。最后,他笑了笑,放下了那相框。
镜头换了位置。
画面中,照片上的老人和映在相框表面的方熙倒影贴在一起,一老一少,一黑白、一彩色,却是出奇的相似。
背景乐插入,取代了虫鸣鸟叫的自然音。
影片继续播放了下去。
十枚指甲跟着影片的内容发出此起彼伏的声响。
医生的脸被电视里不断变化的光影覆盖,只有那双眼睛始终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
……
夜已深。
成曜睡得很熟,胸口规律地起伏,发出绵长的呼吸。
和他并排躺在床上的白晓却是突兀地睁开眼睛。她喉头滚动,转过头,静静凝视成曜的侧脸。
白晓轻手轻脚地支起了身体,侧着头,俯视着仍然熟睡的成曜。她伸出手,隔空描摹着成曜的脸。手指上的戒指在黑暗中暗澹无光,反倒是它箍住的手指,在黑暗中逐渐亮起来。
青黑的纹路犹如被点燃的引线。诡异的光点在白晓的皮肤上游窜,留下了一片烧焦般的痕迹。那些痕迹又像是还带着余尽,仍时不时有光芒亮起,又熄灭。
白晓的手顿在空中。
她抬头看向旁边的窗户。
窗帘密闭,遮光性非常好。
白晓眼珠转动,又看向了天花板。
忽的,那两颗眼珠子像是滚动的玻璃珠,在眼眶里无规律地飞速转了起来。
白晓的身体窜出了被窝,轻飘飘落地,勐地探手抓住了窗帘。
唰!
窗帘被她一把拉开。
她另一手甩出,在空中攥紧成拳。
拳头最终轻轻贴在玻璃窗上。
“生生?”成曜被惊醒。
白晓扭过头来,握拳的手自然垂下,另一手也飞快一拉,将窗帘再次闭合。
室内又陷入了黑暗。
“吵醒你了?”
“你在做什么?”
“刚有个虫子。我还想开窗把它赶出去呢。不知道飞哪里去了。”白晓从容地回答。
“明天家里喷点药水吧。再去买个蚊香。”
“好啊。”
白晓回到了床上。
她攥紧的拳头这时已经松开,双手也恢复如常。
成曜伸出手,很自然地揽住了白晓。
白晓也很自然地贴着成曜,闭上了眼睛。
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这一夜又变得静谧安宁。
……
成曜拒绝了姜毅凡的邀约,屏蔽了高中的群,但没安静两天,就接到了佟彬的电话。
佟彬找他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寻常的聊聊天。成曜没必要骗他自己还在外旅游。佟彬知道后想也不想,就兴致勃勃地邀请他一起喝酒。
成曜正要拒绝。
“你就去吧。”白晓在旁说道。
佟彬听到声音,大为意外,“谁?你老婆?”
“啊,是。”成曜也很意外,嘴上回答着佟彬,眼睛看向白晓。
白晓笑笑,“难得你交了这么个朋友。出去玩吧。”
“你老婆都同意了。那我们晚上就碰个头吧。还约在上次那个烧烤摊怎么样?”佟彬提议道。
“哦,行。”成曜心不在焉地答应,挂了电话。
白晓这会儿已经重新转过头,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电视上的综艺。
“我还以为……”成曜捏着手机。
白晓疑惑地转头,“什么?”
“不,没什么。”成曜摇摇头。
他还以为白晓不喜欢他和其他人接触呢。
可是,仔细想想,白晓对他们和以前的亲戚朋友见面表现冷澹,还总是直接拒绝,也不是因为她不想,而是他们不能吧。
“你有没有想过,认识新的人?”成曜试探着问道。
白晓诧异,“你想我出轨啊?”
“什么出轨。”成曜哭笑不得。
白晓哈哈一笑,“我是无所谓。如果有认识新朋友,也可以。最重要的是我们两个在一起。”她勾住了成曜的手臂,突然起了兴致,“我昨天看到胡昀出了新电影。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吧。我之前买了他不少明信片和海报呢,你给我收哪里去了?”
“给你整理好了,都在箱子里放着呢。”
“我看他们现在这些周边,做得好好啊,什么都有。”
“胡昀也有出过这些东西,前几年还搞过一个出道多少周年的演唱会,拍了部自传电影。”
“是吗?我要看看。片库里面有没有?”白晓兴奋起来,抓起了遥控器,把正在播出的综艺给切掉了。
“叫什么名字我忘了。”
“你都没给我记着呀。”白晓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
“你不是不喜欢他了吗?”成曜奇怪。
“那不一样。总归是追了好些年……哎,找到了!”白晓盯着电视屏幕,“他这么多年就拍了这么几部?”她惊讶地数了数胡昀名下的电影,“还是这个电视的片库比较少?”
“就这么几部吧。他也没红几年。”
白晓很有粉丝精神地先点播了胡昀那部自传电影,并反驳成曜:“但那会儿爆红啊,拍了那么多电视剧,大荧幕也上了,还是跟影帝、大导合作,那部《血罪缉凶》票房也不错。”
成曜有一瞬的恍忽。
他当年就被白晓拉着去电影院看了《血罪缉凶》,贡献了两张电影票。
不得不说,电影是不错,只是胡昀在里面就是个花瓶角色,有他没他,没什么区别。白晓带着粉丝滤镜,对此的评价和成曜截然不同。成曜还记得她在散场后滔滔不绝地夸胡昀帅,又嫌弃他没有这方面的共同语言——这是他其后两周才察觉到的。白晓拒绝了他后头两次约会邀请,跟惠惠、郁郁这两个闺蜜,三个胡昀粉丝一起又刷了三遍这部电影。
后来两人毕业、同居、结婚,白晓“爬墙”,对胡昀的兴趣冷澹了下来,粉丝滤镜也跟着消退。原本是她拉着成曜看电影,这时候就反了过来。成曜因为喜欢犯罪电影,还重看过几遍《血罪缉凶》。白晓就像是电影里的胡昀,在他旁边可有可无地陪着。
成曜那时没有想过,这种“可有可无”,在某一天会变得无比珍贵。
“哇!真帅啊!”白晓的惊呼打断了成曜的回忆,又让他有了种回到从前的感觉。
成曜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向电视屏幕。
电视里,十几岁的胡昀站在舞台上,熠熠生辉,是成曜这个非粉丝所不了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