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做法,有用也没用。”他慢慢地说。有用是因为,自那十年以后,这炎黄九州里,惨绝人寰的事情确实是减少了些;没用则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其实也没减少多少。也就是近些时日以来又有孟彰入梦静修十年的消息传出,他们才再次开始了克制。何况……“这也不是我的本意。”惩恶有用吗?有用。但仰赖一个人的暴力促成的惩恶,没有那么有用。“所以我准备换一种法子了。”孟彰笑了起来。有惩恶,岂能没有扬善?让善者、弱者强大起来,让他们拥有,至少拥有能保护自己的能力,那便很好了。至于剩下的、更高也更渺远的,就只能看后来人的了。因为在当前这个时代,生产力也好,人心觉悟也罢,他很确定,远未到能匹配那种生产关系的时候。历史,总是螺旋上升的……孟彰偏转身体,看向金色贝叶。“我不需要你的法,我需要你的力。”金色贝叶周身流转的金色佛光都停顿了一瞬,随后才再次流动起来。孟彰不在意金色贝叶能不能理解,他往前走:“该走了。”金色贝叶跟在孟彰侧旁。“劳烦你……替我指引合适的人选。”也不见金色贝叶如何动作,但孟彰话音才刚落下,他眼前所见就生出了变化。一道又一道的光柱升起,映照在他眼底叫他看得非常清楚,没有一点含糊。这些光柱又别有不同,有些是金色,有些是赤色,有些是青色,有些是紫色,有些又是白色;而除了这颜色的差别以外,它们的大小、粗细也各不相同。孟彰定睛看一阵,也就明白了这些光柱的意味。金色、赤色、青色、紫色和白色,乃是功德、福德、道德、圣德和阴德五德。至于那些大小、粗细,便是这五德的衡量显化。孟彰脸色一时有些古怪。所以他现在这样的,就是佛门的经典里所提到的“佛眼”或者是“天眼”?金色贝叶给他开大挂了?又或者说,这就是金色贝叶这件佛门至宝上恒定的“力”?孟彰不是很明白,但他知道自己这次哪怕不是占了大便宜,也是绝对不亏的。他多看了两眼这些五德显化的光柱,想了想,也不特意去找,只是观想学宫祭酒符节。事情进展超乎他想象的顺利,他没来得及带上学宫祭酒符节,就只能这样了。幸好这也是孟彰的梦境,让他能够直接牵引学宫祭酒符节。拿住出现在他近前的学宫祭酒符节,孟彰对着天地晃了晃。无边梦海中的梦海学宫顿生感应,落下一道道净白的雾气。这些雾气向着那些光柱的主人而去,没有一个漏缺,也没有一个多余。但它们寻得归属后,却没有直接烙印过去,而是盘旋环绕在这些主人的身周。这些人中有那些灵觉出众的,察觉到净白雾气的存在,伸手直接就拿住了。“梦海学宫名帖?”“梦海学宫?话说,孟氏那小孩儿这些时日好像都在梦海那边折腾吧?这就是他折腾出来的东西?”“终于来了么?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挑选方式。既然如此,那就去看看好了。”“……也叫我瞧瞧,你这梦海学宫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孟彰这梦海学宫确实在无边梦海里很是闹出了一番动静,但都是在无边梦海里,而且现在阳世九州、阴世九州以及修行界都不是很太平,所以真正了解孟彰这边动作的虽然也有,但并不是很多。不过现在这些人收到这样一份梦海学宫名帖,也乐意往无边梦海跑一遭,去看看孟彰折腾出来的梦海学宫。反正在梦中闲着也是闲着不是?同样收到这缕净白雾气的孟蕴似笑非笑地遥遥往四方看过一眼。若有若无觑着这边的视线就都飞快地、老老实实地收回去了。顾瑾连眼睛都没睁开,就问他怀中的孟蕴:“怎么了?忽然就醒了?”“阿彰那地儿终于拾掇好了,我们去看看怎么样?也免得真有谁闲得慌,非给阿彰折腾出些事来。”孟蕴说。顾瑾也不问其他:“现在就走?”“嗯,现在就走。”孟蕴道。顾瑾便应了一声:“好。”他才刚要起身换衣裳,就被孟蕴给拉住:“不用去哪里,我们睡就是了。”顾瑾便躺回去了。孟蕴见他混混沌沌的模样,便忍不住笑弯了眼。但这并未妨碍她入睡,孟蕴入了梦中,带着顾瑾就寻道去了梦海学宫。梦海学宫里,老龟梦魇正领着一大群梦魇梦灵接待带着名帖从炎黄九州各处而来的客人,抬眼看见孟蕴和顾瑾携手而来,立时一惊,飞快迎上去。“娘子、郎君,你们也来了?”虽然知道梦海学宫开放,这位一定会第一时间赶来帮忙镇场,但她真出现的时候,老龟梦魇还是忍不住心颤。他连旁边那五头跟他相熟的梦魇梦灵质询、指责的目光都顾不上了,只专心接待孟蕴和顾瑾。“嗯,”孟蕴说,“我们过来看看。”她又挥退了老龟梦魇:“这边让我们自己来就是,你去忙你的,别出错了才好。”老龟梦魇连声应答:“必不会,必不会。”老龟梦魇退去了,其他梦魇梦灵也不敢围上来,孟蕴和顾瑾两个就自在地在这梦海学宫各处行走。“这梦海学宫挺好的,”顾瑾拿着一卷画册仔细看着,还不忘跟旁边的孟蕴夸赞,“阿彰做得很好。”孟蕴也不谦虚,笑着点头:“他心头惯来是有一股气的。往日里,都叫他憋着,现在总算是让他能折腾折腾了。”更远处有一位女冠听到孟蕴和顾瑾这番对话,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但感受到孟蕴和顾瑾身上渊深不可测度的磅礴气机,便收住了所有的话。她甚至没能在这片地界久等,只略站一站就随便找个理由避开了。孟蕴和顾瑾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过去。“阿蕴你看,这里居然还有曾远之那繁刻一脉的秘传诶!”“……那你就多看看,若实在喜欢,多来几次就是了。”“倒也是……”知晓孟彰这梦海学宫内情的人毕竟只是少数,更多人甚至连无边梦海都没有听说过,在梦中察觉异常,见到这缕净白雾气,都是谨慎的试探居多。如果不是心中自有灵觉,知晓这净白雾气于他们并无妨碍,他们直接就把这净白雾气丢得远远的了,哪里还会去试探?孟彰并不着急,只远远地站着看,偶尔见几个人反应太过离谱的,还被逗得哈哈大笑出声。大抵就是孟彰这样的态度,又或许是更高层的修行者为着交好孟蕴、又或是实在不想叫自家座下的弟子后辈错过这场机缘有意无意漏出风声,拿着净白雾气前往梦海学宫的人越来越多。梦海学宫展现出了与往日不同的喧闹甚至是梦海里不常见的活力。孟彰看见了,但并未太过高兴。那些都是修行者,他还想要看到更多。他仍旧带着金色贝叶,在梦中行走天地。直到有一日,一个七八岁的、穿着粗布衣裳的孩童掐着那道净白雾气,终于壮着胆子,走过那道高高、高高的牌坊,小心拘谨地避着人走在道路的最边上进入学宫,孟彰才停下脚步,回身望向梦海学宫。“……这是第一个。”在这方天地中,这个时代里,身份压得人抬不起头来。譬如,寒门子绝对不敢跟望族子走同一条路;譬如,遇到衣着鲜亮的人,哪怕是奴仆,寻常的黎民百姓也不敢大声说话。孟彰把梦海学宫名帖散出去足有四月余,这才有第一个平民子开始尝试带着名帖走入学宫里。可孟彰也知道,就算是那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孩童,他也并不是真正的平民子,他的祖父是一乡之地的乡老,而他又有一个姑姑在寒门做侍妾……“虽然如此,但总算是出现下沉了,至于其他的,还须得更多的时间……”孟彰劝着自己。“耐心些吧,左右你多的是时间,你也并不着急。”要取信于民,尤其是取信于寻常百姓,又岂是那样简单的?况且孟彰这已经不只是单纯地要取信于民了,他其实也是在摧毁那些接到梦海学宫名帖的平民百姓心神间的枷锁。孟彰劝住了自己,便收回视线,继续在这梦中天地行走。他的视野依旧特殊,但孟彰却在尽力控制自己视线的着落。他没有肆无忌惮地使用这双眼睛,无所顾忌地去窥探那些隐秘,他追逐的是天地间沉积的无尽情绪。他当然知道这些情绪洪流的归处在哪里。阴世天地的深处。孟彰还曾在那地方镇压过情绪汪洋。他看的是天地本身是如何消磨这些情绪的。毕竟他在阴世天地深处所见到的那些积蓄磅礴的情绪汪洋里,诸多情绪都是破碎的,是混在一处的。这与这些情绪最初催发的时候可不一样。所有的情绪,不论它们是有多复杂有多凌乱,它们最初都是独立的,也是源自于独立的一个个体。它们不可能是自己破碎崩解又自己搅和在一起。也不会是哪位存在的无聊之作。所以只能是天地本身。孟彰想去了解这种伟力。他不奢望自己能够完全悟通悟透,但他起码要能够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