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目光里的感情混杂了感激、诧异、不敢置信甚至是更多的情绪,尤为的复杂。坐在马车车厢里的孟彰险些都要以为自己行走在汹涌又静默的汪洋大海中了。感受着这些情感,孟彰静默片刻,忽然慢慢垂落眼睑。魂体之中,梦道道种似是轻轻跳了一下,又似是稍稍舒展了开去。那些分明游荡着徘徊想要靠近,又生怕会因为过于激荡而打扰到了孟彰的汹涌情感,就像是寻到了归处一般,呼啸着向孟彰所在的马车流荡过来。层层幻光以孟彰为中心,呼应也似地舒展着铺叠。每一层幻光,都是一方梦境世界。在这一刻,也是一方大渊,收容着从各处冲荡过来的情感。直到马车驶过长街和太学牌坊,停在太学的车马寮房里,孟彰才又睁开了眼睛。也是那双还蒙着一层薄雾的眼睛睁开的时候,那些比之先前要更饱满、充实来了几分的梦境世界才重新回到了梦道道种之中蛰伏。待到这些情感力量被驯服以后,它们就是孟彰这颗梦境道种成长壮大的又一份资粮。孟彰掀开车帘走下马车的时候,也很有几分感慨。即便他没有时刻惦念着自己的修行进度,只是遵循着自己的本心摸索着前进,这修行进度也似乎没有被耽搁……所以,到底是梦道的修行就是需要仰赖众生,还是修行者的本心对他们自己来说其实远比其他的什么东西都来得重要呢?这样一个很值得修行者,尤其是梦道修行者们探究的问题事实上也没有太过侵扰孟彰的心神。它很快就被搁置了。无他,只因孟彰心里很清楚,这个问题需要长期探究和论证,绝不是他自个儿在这里挠脑袋就能找到答案的。孟彰对守在马车侧旁的车夫点点头,在比长街上那些目光更为复杂的视线里,走过一条条长廊和门户,踏入童子学学舍。童子学学舍里,已经入座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初时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直到面面相觑着看见彼此面上的惊讶以后,他们才缓和了心神。“我真没想到,”一位小郎君笑道,“孟彰竟然这么快就完成突破并处理完所有的事情,重新回到学舍里来。我原还以为要再多几日的……”“我也是。”另一位小郎君道,“确实是太快了。安阳孟氏那里,虽然说是那位孟庙郎君在署理,但我们都知道,真正拿定主意、把持方向的,其实还是我们的这位同窗。”“说来,他真的就一点都不犹疑过,直接就拿定主意的吗?他胆子真大啊,似乎完全不担心安阳孟氏会怎么样的?”“你又不是孟彰,怎就知道他不清楚自己的那些决定会将帝都洛阳里这些孟氏族人带到什么方向去?依我看,孟彰这人,必是已经看清楚了,才那样拿主意的。”“……说来也是,若我们能有他的这份本事,不,只消六七分的本领,我们也能够离开这童子学学舍了。”事实上,关于孟彰对帝都洛阳里孟氏的那些族人的把控,童子学学舍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还真是眼热得很。就问哪个有些野心的士族郎君,不想要让家族贯彻自己的意志,笃行自己的选择的?别说是孟彰这样直接收拢安阳孟氏在一地的整个支系,就算是支系的支系,甚至只是某些房头,他们也是愿意的啊。“说到这件事,我还真挺羡慕我家十九叔他们的……”一位小郎君道。他侧旁的另一位小郎君飞快接话道:“羡慕什么?羡慕他们得了你们家的准允,可以参加孟彰那份策论通行朝野以后朝廷发起的那批遴选?”方才那位小郎君抿着唇摇头。说话的那位小郎君不由得有些好奇,便追问道:“莫不是,你们族中还真给予了便利,给你那些要参加遴选的叔伯们开放更多的权利?”他觑着小伙伴的脸色,越加惊讶:“你莫要告诉我,你们族中,还真决定给予那些要参加相关遴选的叔伯收拢族中各处房头的权利吧?”说到这里,这位小郎君小心地观察了周围的境况,压低声音传话:“你们族中这不是,这不是在分宗么?!”被传音的那位小郎君苦笑着对上自家小伙伴的眼,也传音回道:“我阿爷说,族中是有这样的意思。”“真是荒唐!”那位最先传音的小郎君不觉怒斥了一声,“你们家族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眼下这个节骨眼,正该是聚在一起齐舟共济的时候,怎么反而想要分化自家家族力量的?真不怕后头有什么人惦记上你们家了?”被传音的那位小郎君眸色复杂。“心散了,收不住……”那位最先传音的小郎君怒气一滞,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被传音的小郎君抬眼,却不是看向他的小伙伴,而是望着正从外头走进来的孟彰。他们学舍里独一档、将其他人都压得黯然失色的同窗。“他给了机会,再加上当前这时局,原本就是在勉强镇压的那些叔伯就真的再压不住了……”他的小伙伴也抬眼,追着小郎君的视线看见他们的同窗。当前这时局……当前什么时局?皇族司马氏嫡支主系势弱而各支旁系藩王焰高、蠢蠢欲动的时局。皇族司马氏嫡支压制不住各支旁系的藩王,真的就愿意他们底下的这些世家望族能够安稳团结吗?不可能的。他们只会想着共沉沦。只有大家的力量都被削薄、都是零散,才不至于显得皇族司马氏衰弱。而皇族司马氏里的那些旁支藩王,也只会更乐意看见世族高门的子弟投入他们座下,成为他们的辅臣的。第361章 迎着那带着各色情绪的复杂目光,孟彰丝毫没有停顿地迈过门槛,走入了学舍中。孟彰这日来得不早不晚,他踏入童子学学舍的时候,学舍里的座席已经坐有不少人了。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也都在。此刻见得孟彰,他们三人俱都含笑,点头与孟彰作礼。孟彰亦含笑点头还礼。尽管这一幕不是太显眼,但显然也没有被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错过。孟彰在自家的座席坐下后,就有王绅偏转身体过来看他,问:“孟彰,你果真是跟道门法脉那几个见过了?”王绅开口的顷刻间,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们这一片地界给圈了起来。屏障之内拢共也就只有孟彰、王、谢、庾、桓这五个生员而已,很不用担心他们之间的这一场谈话会给别的什么人听了去。这话不算质问,但孟彰也从中听出了几分幽怨的意味。孟彰面上眼底俱是泰然,他点头:“因为陈数的事情,我们恰好聚过一场。”陈数!听到这个名字从孟彰嘴里道出,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四人俱都沉默了一下。“陈氏的事情……”庾筱艰难开口,声音里很是隐着几分恼怒,“我们会给你一个交代的。”陈氏是颍川的陈氏,而颍川……想也知道,那就是属于庾氏的。颍川陈氏做出那样的事情,倘若没有泄露出去,始终捂得严实倒也罢了,但眼下可不是,所以认真说来,陈氏其实是冒犯了孟彰的。是以孟彰才刚提起陈数,庾筱便直接表明态度。事实上,这里的五人谁都知道,这不只是庾筱的态度,更是颍川庾氏的态度,起码也是庾筱所在这一庾氏嫡支支系的态度。桓睢撇了撇嘴,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已经将他自己的态度展现得淋漓尽致。王绅和谢礼对视一眼,默默地将目光收回,未有任何表示。“只是需要给我一个交代吗?”孟彰平淡问。庾筱默然一瞬,又道:“但凡涉足这件事的陈氏族人都会得到惩戒……其中的受害者也将会得到他们应有的弥补。”庾筱的话初初还有些磕绊,后来就利索多了。王绅和谢礼很能理解。都已经开始示好了,倒不如示好得更彻底一点。不过是陈氏而已,又不是他们庾氏。他们值当庾氏为他们扛住那来自各方的压力吗?孟彰仍是不置可否。他们都知道,只靠陈氏自己,是根本做不到这种程度的。想一想,倘若不是那些被陈氏敲定了命数、决意推入法阵中的幼童里出了一个陈平安,而陈氏一族中又出了一个陈数,谁知道这件事会拖到什么时候才被捅出来?到得那个时候,谁知道会有多少幼童落入他陈氏手中,被抽取一身本源元气,最后懵懵懂懂地在这阴世天地里艰难流荡?庾筱不觉又沉默下来。许久后,她对孟彰道:“颍川会进行一次上下清查,不会放过所有涉足其中的人。无论他是谁。”原本还在旁边随意看着的王绅、谢礼和桓睢三人听得,都是猛地抬起目光,重新看定庾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你说,所有涉足其中的人?”孟彰轻声问,也看住了庾筱。庾筱知道,这句问话其实更应该这样理解——所有涉足其中的人,也包括了他们庾氏的人,包括琅琊王氏、陈留谢氏和龙亢桓氏,包括皇族司马氏各支甚至是嫡支主系的晋武帝司马檐,如果他们中有人涉足其中的话?“当然。”庾筱回答道。孟彰显然也惊了一下,片刻他笑了起来,又问:“这只是你的意思吗?”庾筱摇头:“我还没有这样的分量。”没有这样的分量,却偏能说出这样的话语,对孟彰展现这样的态度,想也知道庾筱就只是个传话的罢了。庾筱这话其实并不晦涩,非独是孟彰,旁边也在听着的王绅、谢礼和桓睢三人也都是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王绅和谢礼对视得一眼,旋即将目光投向桓睢的位置。桓睢不知什么时候抽出一支干净的毫笔来拿在手里随意把玩着。察觉到王绅、谢礼两人的视线,他闲闲撩起眼皮,往他们那边斜瞥过一眼。王绅、谢礼脸色一滞,强作自然地收回视线。桓睢意味不明地撇了撇嘴,收回目光来。这些自诩文雅神秀的家伙就是这样的,明明看不起他们,总在私下里称呼他们做丘八,说他们粗野蛮横,可真要用到他们的时候,又是这般自然到肆意的样子。呵,真当他们这些人欠了他们的还是怎地,这样的理所当然,也不觉得亏心?旁边王绅、谢礼和桓睢三人的小小来回,孟彰并未错过,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他只是对庾筱点点头表示了解,又在随后道:“只是这样空口白牙……”只听了这么半句话,庾筱也已经领会了孟彰的意思。她半低头,沉默地从袖袋里摸出一枚玉符向孟彰递了过去。孟彰扫了一眼。玉符内中神意深藏,材质自然是上上品的。但更惹眼的却还是玉符上循着深藏神意脉络雕刻出来的文字。栖霞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