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露出一个苦笑。“那我就先回去了。”他跟孟彰道,“真有什么事情,你再联络我。”孟彰郑重点头,送走了谢尚。谢尚才刚回到自己的马车里,就支撑不住,直接在马车中特意置办出来的长榻睡了过去。只路上这一点时间的小憩,并未能补足谢尚的精神,不过是让他面上看上去还行罢了。谢尚才刚走入自家的府门,就听到侧旁也是勉强打点起精神的管事慢了一拍地跟他禀报道:“郎主,谢诚谢郎中来了。”谢尚一点不觉得惊讶,直接问:“可是已经将人请到书房那里去了?”管家道:“是,已经奉茶过去了。”谢尚点点头,又扫了他一眼,跟他道:“你昨夜里也跟着我跑了一个月时间,劳累得不轻,也回去歇着吧,我这里暂换上别的人来也是无碍的。”管家并不推拒。不是他胆大,实在是他怕自己再勉强下去,他对时间的认知、对诸多信息的处理和掌控,只怕都是要出问题的。到时候,他手上的一切东西就都得交出去。如果可以,谢尚其实还更想要让自己好好地去休憩一阵。但不行,他必须得先去见谢诚。走入他自己的书房里,谢尚直接就对上了谢诚的视线。他快走几步上前,拱手作礼:“诚伯祖。”谢诚颌首,问他:“你已经在太学里见过孟彰了?”谢尚恭顺应道:“见过了。”“将事情都跟他说了?那些资料、证据也都送到他手上了?赔礼呢?赔礼可收了……”谢诚一迭声地问,谢尚也不厌烦,很耐心地将问题一一都答了。“事情都告知了孟师弟了。”“送到了,他也粗略看过了一遍了……”“赔礼收下来了,就是人情这一事上,”他道,“孟彰似乎不怎么愿意。”谢尚说到最后时候,还显出了些许笑意。谢诚看他一眼,无声摇头。谢尚面上笑意收敛,问他道:“伯祖,可是这里有什么问题吗?”谢诚摇头道:“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很有些遗憾而已。”谢尚一时沉默下来。遗憾?谢诚谢伯祖他感觉到有些遗憾?谢尚是他们这一支的血脉,谢诚也很乐意提点他。“昨日里这一件事情出来以后,我们陈留谢氏在短时间,不,是往后相当一段时间里,都不要想再去加深我们跟孟彰的联系了。”“我们陈留谢氏需要继续维系跟孟彰的感情。”“我们陈留谢氏送出去的那一个人情,看起来是我们有些亏了,但亏欠着的不是我们,而是孟彰那小郎君。这一步若能走成,后头我陈留谢氏能方便很多,只可惜……”谢诚摇了摇头。谢尚倒是有些沉默。谢诚察觉,问他道:“是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吗?”谢尚摇头:“不是想不明白。”他声音很低。“只是觉得有些不诚。”听得谢尚的这话,谢诚反倒笑了起来。谢尚抿着唇去观察谢诚的情绪,确定他不是怒极反笑,是真的欢喜欣慰,才暗自又放松了些。“不错。”谢诚先肯定了谢尚,“从友人的身份出发,这般的动作确实有几分虚作。但是……”他道:“此番跟孟彰做下这般承诺的,不是你这个个体,而是我陈留谢氏。”第170章 谢尚自然知道家族与家族之间的来往,就似那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来往一般,只有利益,没有友谊;他也能接受作为陈留谢氏郎君的他需要为家族做出取舍。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不感觉到遗憾。因为不论他自己个人的本心如何,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从今日开始,他与孟彰的情分,必定沾染上灰浊,不似往日纯粹。谢诚很明白谢尚心中所想,他思量一阵,跟谢尚说道:“不若你将事情简单处理过后,就再去见一见孟彰吧。”“你跟他好好说一说,他该也是能够理解的。”孟彰毕竟也是安阳孟氏的郎君。尽管他担了个“孟氏麒麟子”的名声,在安阳孟氏族中多了不少自由,但同为世族高门子弟,他该是能够理解谢尚难处的。“再不然,你就跟他说,是我们这些老头子,硬压着你做的,事情本身与你没有多少关系。待将这件事处理了以后,你们再好好相处,时日久了情分深远,总能将先前的那点嫌隙给填补回来的……”谢诚苦口婆心地劝,为谢尚一个个地出主意,可谢尚也只是听,竟完全没有要答应下来的意思。到最后,谢诚索性不说这些了,他只盯紧了谢尚,问他:“你跟我说清楚,这事情你心里有主意了没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伯祖,侄孙我……”谢诚仍自看住他。谢尚面色很有些苦涩,但也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伯祖,就算这一次我费心费力将情分补回来了,阿彰他也完全没有意见,仍自待我亲近友善,那,下一次呢?”谢诚眸光一怔,似乎被谢尚这话勾起了某些回忆。谢尚没有发现。又或者注意到了,但是没想着要利用此刻谢诚被引动的心绪来说服他。“下一次,在家族与阿彰这位师弟之间,我真的还能顺遂自己的心意?我心意所真正倾向的,又到底是哪一方?”谢尚道:“伯祖,我现在自己都没有答案,又怎么能去担保日后不会再做出似今日一样的取舍?”谢诚恍然的神色被压下。“与其日后一次次地背信,倒不如就从现在开始,接受我等师兄弟之间的矛盾。这样,还能保存下几分真诚呢。”真要一次次地反复,一次次地背信,一次次地折腾,闹到最后,他们这两师兄弟还能剩下几分情面?谢诚默然许久,才悠悠道:“随你吧。”谢尚拱手弯身,端端正正对谢诚一礼:“多谢伯祖体谅。”谢诚摇摇头。默然对坐一阵,谢尚便要告辞离去。只不过在他告辞以前,他犹豫少顷,还是跟谢诚开口了。“……伯祖。”谢诚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嗯?还有其他的事情?”谢尚道:“只是有个请求,侄孙希望伯祖能够允我。”凝神打量过他半饷,谢诚道:“你且先说说看。”虽然这不算是个明话,但也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了谢诚的态度,谢尚心里很明白。也,很有些感激。“伯祖,我陈留谢氏一族跟安阳孟氏一族的来往,我希望由我一个人担起,别轻易将其他人牵扯进来。”谢诚眸光微动,很快明白了谢尚的意思。“你是担心族中将谢远给牵扯进来?”谢尚微微低头。但他虽不答话,却一点都不妨碍谢诚明白他的答案。谢尚他是在担心。担心族里为了抢占某些先机,会利用上谢远跟孟彰的那份情谊。孟彰跟谢远的知己之交,谢尚不相信族里到现在都还看不出来。谢诚默然许久,才给了谢尚一句话:“我不能做出承诺。”谢尚很有些失望。但下一瞬,他就听见了谢诚的话。“我只能跟你说,不到真正生死存亡的关头,我陈留谢氏不会拿着这份情谊做些什么。”谢尚闭了闭眼睛。这一时间,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高兴?失望?都有,又似乎都不纯粹,它们搅杂在一处,几乎叫人分辩不出它们的原貌来。“……多谢伯祖。”许久以后,他才稽首一礼,转身往外走。他脚步似乎走得不怎么稳,轻一脚重一脚的,身体都摇摇晃晃地叫人很不安心。不知是因为魂体精元消耗过多导致的倦乏劳累,还是心神波动太过出现的混沌失落。谢诚看着也很有些不稳,冲着他的背影道:“今日的事情先暂且放下也是可以的。你且回去好好歇着吧。”“好好回去睡一觉,醒来就应该没事了。”谢尚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他甚至都没有回身,只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谢郎中府上发生的这些事情,暂且来说不为外人所知,但随着时间过去,那些被清洗过的耳目再次恢复,自然而然地就显出了几分端倪,让外间之人窥见一二痕迹。孟彰和谢远两人自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