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听。”祂唤了一声。那位阴神当即抬起目光往阴天子看去。阴天子冲祂安抚地笑了笑。“你的本源殊异,一双耳朵聆听两界天地,没有使用特殊手段或者法门封锁的声音等闲脱不出你的捕捉。你既然说你听来的那说法不是你耳朵捕捉到的,而是心神映照所得,那么……”祂道,“情况就很明显了。”一众阴神们俱都端正了脸色,等着阴天子的话语。“那位行践行‘梦中证道’法门的大毅力者,当前并不在我们这方天地里。”不,不在我们这方天地里?纵然各位阴神心里其实也都有了类似的猜测,可等到祂们真听得阴天子这样判断的时候,祂们还是又一次哑口无话。沉默之中,十殿阎君之中的楚江王看了一眼那边厢的“阿听”阴神,问阴天子道:“长兄,既然那位大毅力者当前并不存在于我们这方天地,那为什么阿听又会听到这些?阿听跟祂,又是在什么时候生出了牵扯的呢?”各位阴神又一次看定了阴天子。阴天子却是摇头:“你问的问题,我也没有答案。但料想来,一切的根由不在于阿听。不是阿听故意冒犯了祂。”“阿听惯来小心谨慎,不该听的事情从来不碰,所以……”秦广王猜测着开口道,“或许是那位大毅力者看中了我们这方天地,要在我们这方天地中传度祂的法脉道统?”“还真有这种可能。”十殿阎君中的楚江王很是赞同楚江王的猜测。“能在完全没有降临的情况下先将自己的道痕通过心神映照、牵扯联络的手段传递到我们这些由天地所孕育的神祗心神之中,显见那位大毅力者的法统甚为玄妙。而我们这方天地里已经有了道门法脉的存在……”“如果那位大毅力者真要在我们这方天地中传度祂的法脉道统,那,会不会跟道门法脉的那些人正面争斗碰撞起来?”“现如今这世道,本就只有尘世之外还算是守住一二清净,现在再多了一脉外来道统,他们两家争斗拼杀起来,不是连那仅剩下的清净也都给毁了吗?”“苍生何辜,要在这样酷烈的漩涡中挣扎陷落?”一位又一位的阴神低沉着脸色,无声哀叹。也是诸位阴神几乎已经想见了未来天地将会出现的无有止尽的纷争,本就因为那道法脉源自天外而非这方世界所孕育而存在的膈应,当下就在各位阴神心中不断扩散增长。慢慢地的,这种膈应就变作了排斥。他那个若单单只是阴神自己不喜、生出排斥倒也罢了,问题在于这些阴神们乃是阴世天地本源孕育,本就生而近道,何况此时阴神正位已然演变成天地大势,眼下正在大势渐渐兑现的当口……说句不客气的,如今这阴世天地里,阴神就是天地主角。祂们的意志足以影响天地,撼动天地大势。如今那位践行“梦中证道”法门的大毅力者都还没有将自家的法统传度过来呢,先就叫这些阴神们生出了不喜、排斥,阴世天地又如何能完全没有反应?茫茫天冥之地,三千大道规则相互交织缠绕、混成一体既广博源深又微妙细密的存在似是忽然轻颤,又似乎只是在循依着某种已经定下的脉络继续往下演化。但不得不说,就是在这顷刻间,有某些意志于其上留下了痕迹。天机的陡然变化,即便细微到仿佛细石落入静缓流水,只激起一圈小小的、仅能停留须臾的涟漪,也仍然未曾被各家忽视过去。尤其是那些个在卜卦、测算上多有钻研的道门大修士。“咦?天机怎地忽然生出这般变化来了,莫不是我方才看错了?没道理啊……”才刚有道门的大修士生出这般感叹,另一边厢就有人分化了心神念头过来寻问。“师兄,怎么了?”“没什么事,就是方才天机似乎隐有变化,又似乎没有,我一时不太能确定……”那师兄犹豫少顷,还是回答道。“竟是连师兄你也不能确定吗?那我们更得仔细搜寻一番了。师兄,刚才你是哪里感觉到不对劲的,与我说说,我也好来帮忙找找。”那师弟被惊住,目光下意识抬起,望入那天冥之地中。“似乎是阴世阴神那边厢的问题,又好像牵扯到了我道门,我也没太看清楚。”那师兄眯着眼睛,细细回忆那一缕奇异地天机波动,回答道。“竟然牵扯到了我道门吗?”那师弟更为惊讶,一时将目光收了回来遥遥看向另一个洞府所在的道门大修士。那师兄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道:“或许是我看错了也不定,毕竟它似乎既牵扯到了阴世天地里的那些阴神,又牵扯到我道门这边……怎么看怎么不可能的吧?”“阴世天地里的那些阴神惯常对我们道门是不理不睬,视若不见的,轻易怎么可能有事情会将我道门跟那些阴神牵扯起来?”那师弟默默地看着他,一时不接话。那师兄自己便停住了话头,问:“有什么不对的吗?”“师兄,”那师弟摇了摇头,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早前祖庭里传出来的那些消息吗?”那师兄皱了皱眉头,问:“祖庭里流传的消息一直很多……师弟,你指的是哪一个?”那师弟便轻声吐出五个字:“仙神位业图。”那师兄一怔,也是反应过来了。他沉默片刻,才道:“这事情不是还未曾谈拢吗?而且,即便是撇去了我道门内部的争论不提,阴世天地里的那些阴神我们也不是还没有说服?”他们师兄弟都是道门的大修士,虽然眼下俱都离开了道门法脉的祖庭,在九州各处地界行走为道门积攒人望,开辟根基,但他们仍旧很明白道门各家法脉的心思。他们的心很大很大,大到想要将这阳世、阴世两方天地都收拢在道门的威德笼罩之下,大到要将天地间所有的正道果位都掌握在道门的修士手中。若不然,为什么诸位道门大修士会将它命名为“仙神位业图”?那师弟轻笑一声,却是反问道:“师兄难道真以为它会一直被搁置下去?”那师兄沉默着不说话。先前就说了,他们师兄弟很明白道门各家法脉的心思。道门法脉既然起了那样的念头,又怎么愿意退守回去,只把持天地的一部分正道位业而将其他的部分拱手让出?“或许师弟你说的是对的。”那师兄又道,“但我仍然坚持我的判断,方才那一点天机变动,跟你说的‘仙神位业图’没有太大的关系。”那师弟定睛看他一阵,方才收回目光。“既师兄你这样说,那便是吧。不过师兄,”那师弟道,“听你这话,你是已经能够肯定方才天机真的出现某种变动了?”毕竟,先前时候,他家师兄可是连这种变动是否真的存在都还未能确定下来的啊?那师兄也是才反应过来。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该是如此。”推演天机、卜算测量,在某些时候确实需要经过仔细的研究以后才能更好地进行解读,但在某些时候,也可以完全凭借卜算的修士对于天机的灵觉感应才做出判断。这会儿那师兄便是后一种情况。那师弟迟疑半饷,不知道在斟酌着些什么:“嗯……”那师兄觉得奇怪,便问道:“怎么了?”做师弟的觑了他师兄一眼,回答道:“我就是想着——师兄,如果这会儿我循着你的灵觉脉络去询问,不知道你能不能在这份灵觉的指引下做出更多的解读。”那师兄默默地摇了摇头,叹息也似地道:“怕是要让你失望了。”那师弟便问:“为什么?”那师兄回答道:“因为我先前并没有能够捕捉到更多,那天机的变动实在太过诡谲了,我唯一的收获就是确定了它的存在。至于旁的,我是一点更多的感应都没有。”那师弟叹了一声:“那真是可惜。”那师兄摇摇头,又来催促他道:“你还是收收心思吧,再麻烦、再棘手的事情,也还有上头的各位祖师。他们会处理的,现在你还是继续卜算你负责的那部分事情吧。交由你负责测算的那部分,都已经过去足有大半年时间了,你都还没有更多的收获……”那师兄说着说着,不觉更为他师弟苦恼。“你那边的情况再这样继续下去,回头祖庭问起,怕是你名下的宏道功德都会被削减。宏道功德一被削减,别说你这数十年的日子白忙活,就是你自己,难道就不想着要以这笔宏道功德从道门祖庭那边换取道场?”“我何尝不知道?”那师弟脸色也是发苦,旋即强自拉出一个笑容,问他师兄道,“师兄是担心师弟我继续赖在你这道场上不走了?”那师兄哼哼两声,说道:“你我师兄弟,不过是暂时收留你在我这道场落脚,我如何会小气?我担心的是你的修行。我们这一脉,惯来重视道场。跟我们不契合的道场,非但不能帮助我们消减劫数,还会凭空生出些阻挠来。”“莫怪我催你,师弟,”那师兄语重深长道,“你已经在当前这个境界上逗留了数百年了吧?”那师弟重重叹了一声:“我何尝不着急呢?只是师兄,你也知道我负责卜算的是周天星辰神位的有缘人,是未来的周天星君……”“未来的周天星君啊!”“这些星君既未曾正式出世,又有周天星辰护持,我要怎么确定祂们的身份?”那师兄也很为自家师弟头疼,但也不得不开解他。“祖庭那边正是知道这事难办,又知道你精通周天算经,才将这件事交付给你,且你在祖庭那时也点头答应下来了。”他道,“显见不论是祖庭那边,还是师弟你自己,都是相信你最后能拿出结果出来的,慢慢来就行,不着急。”做师兄的已经记不起是近数十年间第几次这样开导师弟了,但做师弟的还记得。那师弟无奈地看着自家师兄:“我在祖庭接下这件事的时候确实是有信心的,但师兄,现在我是真的觉得那时候的我太高估自己了……”自家师弟眼下的情况,做师兄的都已经在旁边看了数十年了,又哪里还能不清楚?但他同样知道,这事情既然他师弟已经接下来了,那就得他来解决,不然道门祖庭那边问起来……真不是道门祖庭严苛,还是像他们师兄弟二人刚才说的那样,他师弟承担不起失败的代价。“未来的星君有周天星辰护持,轻易不会在真正成长起来前暴露自身痕迹,以免给他们带来祸患,但是师弟,”那师兄想了想,再次拔高视线望入天冥之地,“这天地要乱起来了。”“天地乱起,再是那些未来星君有周天星辰护持,也未必能继续隐匿下去。”锥立囊中,怎么藏?“何况,那些未来星君背负星名,也不可能继续藏匿下去。到时候他们显露痕迹,不正好方便了你么?”那师弟却是不像他师兄一般望入那浩渺的天冥之地,而是将目光回转,遥遥眺望山脚下的村庄。“……师兄啊,这世道乱起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么?”那做师兄的叫自家师弟这么一问,也是半饷说不出话来。还是那师弟先回过神来,跟他家师兄道歉:“师兄,我也就是一时慨叹,不是有意的。”那做师兄的摇了摇头,也将目光看向那山脚下蒸腾起的人烟。他们都是道门大修士,境界不俗,纵然山脚下的那村落跟他们这洞府隔了好长一段距离,也遮挡不了他们的耳目。“我知道,”那师兄道,“但是师弟,这世道是安平和乐,还是混乱纷争,由不得你我,甚至也由不得祖庭里的各位祖师。”那师弟没说话。做师兄的也不去细究自家师弟此刻的心情,近乎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世道纷乱,乱的从来不只是时局,不只是天象,也不只是世间秩序,还有人心。”人人都想要抓住机会落子布局,人人都想要在这你算我谋中将自己的布局铺展开去,收刮他们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将自己送到他们所贪望的那个位置去……这如何能不乱?!如何能不乱!师兄弟二人相对沉默,许久都没有谁说话。“师弟,”做师兄的忽然低头去整理自己的衣袖,“我不知道你这边进展缓慢有没有特意拖慢节奏,但你该知道,你拖不了多久了。还是尽快将结果整理出来吧。”那师弟默然半饷,忽然就笑了:“师兄啊,你可真是太高看你师弟我了。我倒是想尽快将结果整理出来,可这不是没有呢么?”那师兄哼笑一声:“哦,你做的事情,你说如何就是如何吧。”那师弟扯了扯笑,又不说话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做师兄的忽然又听到他家师弟的声音:“师兄。”他在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