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庙已经有些了解孟彰了,这会儿见孟彰提着茶壶过来,他也没有避让,而是看着茶水从壶嘴里斟出,盛满杯盏里大半的空间。“看来,我今晚是要忙碌到大半夜了……”他摇着头道。孟彰的手一时停住,问道:“要不,舍了它去?”孟庙认命地摇头,端着茶盏的手稳稳当当地停留在原地。“还是算了吧,该我处理的事情,还是得我来经手。随随便便交给旁人,总是会有不少麻烦的……”孟庙这样说着,精神又支楞了起来。“说来,阿彰,我比起往日在安阳郡中的时候,确实是长进了许多的,是也不是?”孟彰失笑,却还是点头,很认真地回答孟庙:“是这样的没错。”正正巧,这会儿孟庙杯盏中的茶水已经续到八分满了。孟庙将杯盏收了回来,凑到嘴边又一口气饮去半盏,最后再将那空余的杯盏又往孟彰那边递。孟彰还是为他将茶水续上。“可见我这些时日以来的忙碌是有收获的。”他道,“除非我自己放弃了,不然再坚持下去,过了这一阵子以后回头看,我的进益还会有更多呢。”“你能想得开就好。”孟彰道,仍是替孟庙续茶。如此这般将大半壶的茶水饮得差不多以后,孟庙才将杯盏摆放在面前的案桌上,起身和孟彰告辞。孟彰也站起,却是看着他问:“庙伯父,你确定后面的事情都由你来处理,不需要旁的援手?”“我是不太确定的。”孟庙答话的时候,面上还带了笑容,“但料想来短时间内还用不上阿彰你。”“你且放心,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再找人便是。”近前的罗甄两位先生以及帝都洛阳里的安阳孟氏族人,远的也有安阳郡中的各位先辈和兄弟,只要他知道张口,问题必定会被解决的。孟彰细看孟庙半饷,最后笑了起来:“那我就等着看庙伯父你的本事了。”孟庙笑道:“你且看。”到底是后续影响极大,孟庙不好在孟彰这里久坐,便很快来跟孟彰告辞。孟彰也起身送人。但就在孟庙快要走到门槛处的狮虎,他却停住了脚步。“还有事?”孟彰问。孟庙回身,定睛看了孟彰一阵,忽然大踏步回到孟彰近前,半个身体弯下去盯着孟彰的眼,悄声问:“阿彰,你跟我说实话,黄泉路旁的那些绿草,跟你有没有关系?”孟彰含笑凝望着孟庙凑到近前来的双眼,没有说话。孟庙整个人都惊住了。方才在他脑海中徘徊来去的种种想法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种认知在他脑海中不住地闪耀。——他竟然猜对了?!他果真猜对了!在孟彰的注视下,孟庙的脸色变得既复杂为难。半饷后,孟庙自己站直身体,往后退了两步:“后面的我不问,你也别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猜着……”他对孟彰点了点头,转身往大门处走。在他迈过门槛的那一顷刻间,孟彰的声音撞入他的耳膜。“总不是什么样坏事,庙伯父且安心。”孟庙没有回头,却也有话传了过来:“我自然是安心的。”“只要我们安阳孟氏没有行差踏错、惹得天怒人怨,我们在当下这帝都洛阳里,就是能够安安稳稳的,不是吗?”孟彰没有再多说什么。孟庙也没有回头,但他的脚步较之早先时候,却着实是要轻快了不少。然而,凝视着孟庙那轻快走远的背影,孟彰的脸色却很有几分复杂。摇曳苍白的烛火在他眼底拖拽出一片薄薄的阴影,却正正巧将这小郎君眼底的复杂给遮掩去,蒙蒙薄薄一片,叫人看不清分不明。‘若这世道,真是能不行差踏错、不惹得天怒人怨就可以安安稳稳的,我又何苦趟入这趟浑水里?’孟彰从案后起身,一路走入他那月下湖修行小阴域中,在白莲莲台上坐下,驾舟入梦。孟庙不知孟彰心中所想,但孟彰方才没有否了他的话语,那他就放下心来了,一身轻松地去归拢从各处耳目汇聚到他这里来的信息。他将这些信息一条条地归拢,又罗列出相对应的后续处理安排,动作和眉眼间都不见多少阻滞,也没见有多少压力。然而,整一个帝都洛阳,乃至是阴世、阳世两方天地的各处,却都有人或是站在高处远远查看着那些源源不断投入鬼门关、走上黄泉路的阴灵;或是盯着手上记录诸多信息的文书,不住地算计权衡……他们没有几个是能像孟庙一样轻松的,尤其是阴世天地帝都洛阳里的司马慎。他此刻就沉着脸坐在东宫高楼处,远远望向黄泉路的位置,仿佛能够越过层层禁制和空间的阻隔,直接看见黄泉路旁安静生长的绿草。在他的周遭,却或是散落或是堆砌地摆放着许多玉简和书籍。毫无疑问,这些玉简和书籍里头记载的,都是关于黄泉道路旁那些绿草和水洼的观察记录。而除了此刻就在他身边的这些玉简和书籍以外,还有更多的玉简和书籍陆陆续续送到这里来,任由他翻阅。又是一阵脚步声从后头传了过来。那脚步声初初的时候为了不惊扰他,特意收摄了声音,但后来,这脚步声又为了不放任他沉浸在现下这种低落的情绪之中,又特意加重了声音,好将他的心神唤回。司马慎当然知晓这些近侍的心思。开始的时候,他倒还想要拉出个笑来的,但那面容太过僵硬了,就像他们那已经埋葬在地下的庐舍一样,僵硬到没有办法做任何动作。脚步声停下的时候,悉悉索索的摩擦声传了过来。‘是大监将东西放下了……’司马慎心头浮起这样的一个判断。他也没再理会,心神很快又被带回,仍自投入那片绿草之中。但原本以为会远去的脚步声没有响起,起码没有传入到司马慎的耳中。司马慎的思绪停顿了一下,也不回头,只直接问道:“有事?”那东宫大监的声音从后头传了过来:“郎主,差不多到戌时了,您还召见了‘东宫’里的人呢。还是说,郎主想要让他们先候着?”司马慎被东宫大监的声音拉回了一半的心神。他的身体晃了晃,似乎将要站起来,但到底还是在原地坐定了。“今日黄泉路旁有变,议事便暂且停了,该换到日后吧。大监且去,吩咐他们尽快将黄泉路旁那变故的信息情报整理出来,也帮我看看,别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动静。都一并送过来……”司马慎说话时候,目光也掠过了他身边摆放着的那些玉简和书籍。东宫大监的视线也追着他的望了过来。不等东宫的大监询问,司马慎就先道:“眼下递送过来的这些还是太过散乱零碎了,不够条理周全。”“我想看到更精准更周到的,不是要这些囫囵模糊的猜测。”东宫大监肃容应了:“是。”司马慎半饷没有言语。东宫大监就敛袖低头,躬身要退出去。但就在他即将走出这片地界的时候,司马慎忽然又开口了。“阿父和阿母那边,有没有更多的动静?”那东宫大监当下就停住动作,躬身回答道:“未曾听说峻阳宫中有什么动静。”司马慎不说话。东宫的大监也不敢说话打扰了他,便只躬身候着,等待司马慎的吩咐。“大监,你觉得……”司马慎张了张嘴,说了半句话。东宫的大监竖起耳朵更认真地听。司马慎好一会儿才将话说完:“阿父和阿母,他们放弃那个捧杀的计划了吗?”捧杀的计划?针对谁的捧杀计划,怎地忽然又……东宫的大监将那翻涌起的思绪压下,用力想了片刻,也才想明白了司马慎到底是在问些什么。“应该是放弃了吧。”东宫的大监斟酌着回话道。尽管他对孟氏那小郎君没什么好感,在几番细微的小碰撞发生以后,他更愿意对那位敬而远之,但这会儿司马慎重新提起孟彰来,东宫的大监就还是选择了保持客气。“今年很多地方都丰收,尤其是施行他那份策论的地方,收成更是远胜其他丰收的地方。有这一番实绩在,不论旁人再怎么夸赞,那孟氏小郎君都是承担得起的。”“到了这一步,”东宫的大监低声道,“陛下和皇后娘娘再想要捧杀他,已经无用了。”岂止是无用那么简单,若他们真的还要继续,那他们为了捧杀孟彰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只会帮助推动、拔高孟彰的名望,增添孟彰在天下黎庶百姓之中的份量罢了。司马慎在心下默默地道。东宫的大监大抵也已经料到了司马慎此刻的想法,是以他只垂首站在侧旁,并未多说些什么。无用功……事与愿违……司马慎怔愣片刻,忽然扯着唇角笑:“我早劝过阿父和阿母了的。”他早劝过了的,但拦不住。东宫的大监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自己此时没长耳朵。“你说,”司马慎忽然又问,“阿父、阿母他们……”东宫的大监正在脑海里揣摩着,想要为接下来的回话做准备,但这不容易。很不容易。无论他做了多少种准备,后续也未必能将他家的郎主给拉回来,不叫他家郎主跟武帝和杨皇后间的缝隙撕裂得更大。但幸好,在东宫的大监即将认命的时候,司马慎自己吞回去了半句话。“没事了,”司马慎只是道,“你且下去做事吧。及时将我的话送到‘东宫’那边去,没得让人白白跑一趟。”东宫的大监这才领命退下了。但在走下楼阶以前,他悄悄回过头去,往跪坐在栏杆前的司马慎那边看过去。司马慎也是早夭,身量一直未长成,如今跪坐在栏杆前,高高俯瞰着远处,更是无端显出了十分的寂寥与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