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惠郎君在原地干坐了一阵,刚张了张嘴想要说话,视线又扫过光秃秃的桌面,想起了什么,笨拙地从随身的小阴域里翻了翻,才取出一副茶具来给孟彰、谢远两人上茶。谢远不由得低了低视线,有些无奈。他眼角余光瞥过孟彰面容上,见他没有什么异色,才暗下松了口气。“……茶点果点,”柳惠郎君在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翻找一阵,都没找到合适的,当即就想要从座中站起,去外间另寻了来,“你们且等……”最后还是孟彰叫住了他。“不必客气的。”孟彰道,“我们先说话也一样,待下回过来时候再尝一尝柳郎君家中的茶点果点就是了。”孟彰的诚挚成功安抚住了有些烦躁的柳惠,他松了口气,重新在座上坐好。可饶是如此,柳惠郎君也还是不忘直视着孟彰的眼跟他承诺,“那等你们下次过来的时候,我请你们吃好吃的果点和茶点。”孟彰笑着颌首。得了孟彰的应答,柳惠郎君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那我们就来说正事吧。”他板起了脸,极为认真地道,“我知道你们过来是为的什么,来看看这个。”一面说着话,这位郎君一面将一块三尺见长、两尺见宽、一尺厚的白玉取了出来,放在三人中间处的案桌上。那白玉落在案桌上的那一个顷刻间,不独独是孟彰,就连谢远,都听到了一阵阵悠远的翻潮声响起。谢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黏着在那块白玉上。“龙纹玉书?”仔细打量着那块白玉上不甚明显的纹路,孟彰问道。柳惠木愣板直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不错,就是龙纹玉书。”他腰背仍旧坐得笔直,和方才比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但他的眉眼、言语之间却也在这顷刻间多出了几分骄傲。“这一阵子以来,我就是在忙活着修复它。如今勉强算是有了点成效。”顿了顿,柳惠郎君跟他们说道:“云蓝和商老先生,就是为了这个,才指点着你们过来的。”谢远这时候也已经彻底明白了。他看了看那块白玉,又看看坐在那里赏玩也似地打量着白玉的孟彰,细细思量一阵,仍旧是没有做声。“他们或许是为着这个才指点我们过来的,但这部龙纹玉书到底要怎么处理,却仍是得由郎君来做决定的,不是吗?”孟彰道,“毕竟郎君你才是它的主人。”柳惠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一句话,他愣了愣,竟是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之间,他那不自知地带着点求助意味的目光就落到了另一边始终沉默旁观的谢远身上。谢远只是笑着迎上他的视线,给他无声的支持。柳惠有些明白,又似乎仍旧有些迷蒙。半饷后,他跟孟彰说道:“我确实是个珍宝修复师,但我所看重的,始终都是在修复珍宝过程中所收获的成就感、满足感以及在那顷刻间窥见历史、浸润岁月的奇妙感觉。最后的成品要怎么处置……”他摇了摇头:“却不是那么的重要。”说完这一句话的柳惠郎君像是拂去了眼前的尘埃,又恢复了最初孟彰看见他时候的木讷模样。“你想要它吗?”柳惠看着孟彰问。孟彰也很明白,只要他点头,这份龙纹玉书就真的会属于他。甚至都不需要他付出什么东西来换取。他的目光一时又落在了那块白玉上。“这份龙纹玉书……它内中记载的,到底是些什么?”孟彰很认真地问。他不冲动,也不贪婪,只是谨慎地收集更多的信息。柳惠果然也知道。“它吗?它上面记载的,是一份地图。”柳惠回答他,竟是不见有多少迟疑。“地图?”孟彰问,“什么地图?”柳惠回答道:“是一处龙王别宫的地图。”他很认真地想了想,更仔细地跟孟彰说道:“虽然我也不知道这块龙纹玉书上所记载的龙王别宫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又坐落在什么地方,剩下多少东西,但它确实是一处龙王别宫。”孟彰细看着那块白玉,缓慢点头。“你想要它吗?”柳惠又一次问道。孟彰认真想了想,摇头道:“不了。”柳惠看他一阵,似是在确定些什么,最后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就将这份龙纹玉书给收了回去。谢远看了看空荡荡的案桌,又看看一脸平静自然的柳惠和孟彰两人,不知怎么地,竟觉得自己有些摸不着头脑。是他心思慢了,还是他没跟上?怎么他到这会儿了,竟也还没弄明白他俩是什么个心思的?还没等他梳理清楚境况,那边厢才刚刚将一份龙纹玉书收起来的柳惠竟又掏出一个东西放在了案桌上。东西确实是被取了出来,且就搁在案桌上,但柳惠没有收回手。他的五根手指正虚虚搭在那东西的上方,将那东西的气机尽数镇压,不曾往外泄露出分毫。“我有一个问题,想要先问一问小郎君。”这时候,柳惠又开口了。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对面孟彰的眼,不曾错过他面上眼底的一点异色。这位郎君此刻无比的认真,以至于孟彰竟在一瞬间生出了些错觉。以为自己也被摆放在这位珍宝修复师面前、等待着这位珍宝修复师寻找到且窥破他根底以便其修复的错觉。孟彰眉眼不动,轻易将这种错觉镇压下去。“郎君且问。”他道。柳惠郎君果真便问了。“对于这天地间的异类……小郎君怎么看?”异类,不是异族。孟彰将这位郎君的问题关键听得清楚明白,绝对不曾弄混。“异类……”孟彰眸光一动,隐去叹息,回答柳惠郎君道,“我对此间天地中的诸多异类认知不足,可能没有办法给你一个答案。”“起码在眼下,是这样的。”孟彰最后补充道。柳惠不觉得奇怪,他点头:“我理解。”不独独是他,任何一个人在这里,听孟彰这话语也都能够轻易理解。孟彰再是天资卓绝,也不过是个不足十岁的小童而已。家事、族事、人情、世情、学业……这些东西已经塞满了他空余的时间,也还有更多的相关知识继续等待着被学习,他哪里来的时间,去了解那些暂时还不重要的东西?然而,即便柳惠能够理解,他还是想要先从孟彰这位小郎君口中得到一个相对明确的答复。有些时候,不了解其实也是一种好处。因为不了解那些恩恩怨怨,就不会被那些恩恩怨怨所干扰,就能更清楚地看明白他的本意不是吗?柳惠无比诚恳地又问了一遍,然后道:“什么态度都可以,我想听一听。”谢远看了看柳惠,再次收回目光,只做旁观。孟彰定睛看柳惠一阵,沉默片刻,方才缓慢道:“异类也是天地所生养,这方天地自然也该有他们的生存空间。”存在即是合理。那些异类都已经在这天地间存活不知多少年月了,难道孟彰还要花费莫大的力气去清理他们,将他们给尽数打杀了吗?没有这样的道理。“万类霜天竞自由,”孟彰道,“我炎黄族群也只是这天地万类之一,只要没有人来招惹我们,我们自然是安心生活,但如果……”孟彰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如果真有谁当我炎黄族群是好欺负的,那就对不起了。”柳惠认真想了想,也是点头。孟彰目光一抬,却是也来询问柳惠:“柳郎君,我也有两个问题,想要看一看你们的态度。”柳惠面上不见异色,只道:“你问。”“龙书柳氏一族是否还是炎黄一脉?”孟彰目光落下,从柳惠的眼落到了柳惠腰间垂挂着的一柄铜质小刀。那铜质小刀没什么稀奇,其上光秃秃的甚至连一丝烙纹也没有,但其上缠绕的气机,却是古朴而厚重,饱浸着岁月的气息。那其实也是一枚身份徽记。有这柄铜质小刀在,不论柳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修为、什么样的来历,他也能完全代表龙书柳氏一族。也所以……坐在这里直面孟彰的,并不只是一个柳惠郎君,还是龙书柳氏一族。曾经联结龙族与炎黄族群的龙书柳氏。听得孟彰的问话,柳惠郎君的目光也随着孟彰的视线垂落下去,看见自己腰间的那柄铜质小刀。他空余的另一只手将铜质小刀抬起解下,也放在案桌上。“龙书柳氏永远是炎黄人族。”他平静道,话语间没有任何的涟漪,就仿佛只是在陈说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定论。随着他的话语出口,那柄摆放在案桌上的铜质小刀周遭一阵气机晃动,虚空映照一幕幕光影。那光影中,有披发赤足穿兽皮衣的人绕着篝火忙活,有面带微笑挺直背梁站在异兽之中的人侃侃而谈,有束发穿麻衣的人在祭台下首陪同首领祭祀族群图腾……那光影中映照的人没有察觉到外间的窥视,仍自忙活着他们自己手头上的事情。他们的状态不一、面色不一、做着的事情也似乎各有不同,可是他们的眼底映照着的神采却始终没有动摇。那是他们作为人、作为自己的坚定。他们从不曾质疑过自己作为族群一份子的身份,也从不为族群的处境、外族的光鲜而动摇。待到一切光影平息,那柄铜质小刀仍旧安静地躺在三人中间的案桌上。柳惠郎君问:“你还要再确定一下吗?”很简单也很纯粹的一个问题,没有沾染旁的情绪,一切都只是表面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