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其时,与其说这长乐宫还是宫廷内苑,倒不如说这里是点兵的校场。当定睛细看,这宫苑还是内宫宫苑,内中布置庄重中偏柔和,却不真是那粗犷空阔、肃杀凶暴的点兵校场。当燕娘子将手中的物什向杨太后推过去的时候,当那物什脱出燕娘子手掌的遮挡,真正暴露在杨太后眼前的时候,那原本以为是幻觉一般的凶暴杀气又在眼前摇曳,旋即没入那只有一半的令符之中。燕娘子也很是郑重:“陛下已经到了椒房殿,有他在南风左近陪伴看顾,我、我贾氏,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杨太后笑得一笑。说得好像刚才非跟她东拉西扯就是不接话茬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但杨太后也很能理解。没有晋帝司马钟在椒房殿中,贾氏又怎么愿意暂且交出这半枚虎符呢?他们可也怕杨氏不愿嫡长子出生,将他连同贾南风一起摁死在椒房殿里,让椒房殿来个一尸两命啊。然而如今晋帝司马钟到了就不一样了。有晋帝司马钟在手,如果杨氏胆敢背叛盟约,他们不介意再效仿魏公来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左右,贾氏是不可能给出筹码后一星半点都捞不着的。杨太后将手往袖袋里一伸,待到她将手收回来的时候,又有一物被放在了她们两人面前的几案上。这是另一半的虎符。燕娘子心知肚明,却是连眼风都不多动一动的。说来也是奇怪,当只有一半的虎符出现的时候,饶是这座长乐宫都被它搅得气机动荡,直似换了一番天地。可两枚虎符同时出现的时候,这长乐宫反而不见了异样。只单这样一看,怕是都要叫人以为这里面的两枚虎符都是假的了。但不论是杨太后,还是燕娘子,她们心里都清楚,正是因为这两枚虎符都是真的,才是如今这般情状。杨太后脸色早已变得极其沉肃。她一手拿住刚从她自己袖袋里摸出来的那半枚虎符,一手拿起刚才燕娘子推送到她面前来的那半枚虎符,双手缓缓合拢。没有任何不合,两枚虎符严丝密缝地拼凑在了一起。“吼!”似虎啸又似雷鸣,更像是军旗呼啸、大囊劈空的声音在长空中回荡。兵气、煞气骤起,却只在这宫殿中凝聚,并不曾轻易外泄。也是,若是这般轻易就叫这些簇拥在虎符左右的异象外溢,岂不是就将自家的动静都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了?不是兵诡之道。杨太后的手不自觉地收了收,才将那虎符重又收入袖袋中。她站起身来,俯视着坐在那里的燕娘子,问:“娘子是要在这里等信,还是与我一道往外间走走?”即便虎符已经收起来了,可这般被俯视着,燕娘子还是差点生出了些错觉。——站在她眼前询问她的,并不是长年居于深宫之中的内宫妇人,而是一位真正于沙场征战、杀伐不忌的将军。定了定神,燕娘子从座中站起,平视着对面的杨太后。“枯坐殿中总是空守,还得要劳烦娘娘分割人手特意看顾,不若就随娘娘一道去吧。若有需要的,我多少也能帮上些忙。”杨太后看她一眼,却是问:“可曾带甲胄了?”燕娘子目光不动,但她身后自有一列侍婢站出。这些侍婢手中各有托盘,其上摆放着的,却正是一副寒光闪闪的披挂。那寒光不是簇新的、未经风霜血雨的新成铁色,而是破损后又重铸的百战寒芒。杨太后的视线在那副披挂处多停留了片刻,也是赞道:“好一副百战霜甲!”燕娘子矜持地点头,目光也看过侧旁已经奉到杨太后近前的披挂,说道:“娘娘的披挂也不差。”侧旁也早早换上披挂的宫媪、力妇听闻,都挺了挺胸膛,握紧了手中的长槊。燕娘子目光扫过,心里便有数了。这些宫媪和力妇同他们贾氏族中养着的那些力妇一般,都是从战场中磨砺过的,不怕事儿。当下时局急忙,不是闲话的时候,杨太后和燕娘子都没多话,各自换上披挂,拿了长槊和强弓,清点了各自带着的人便往椒房殿去。她们倒没有踏入椒房殿的范围,而是在殿外就将整个椒房殿给护住了。椒房殿外原也有人守着,这会儿见她们一行人到了,当下就松了口气。只即便如此,她们也不敢懈怠,先是查验过杨太后手中的虎符,又仔细确认过她们一群人的身份,方才将防线给让了出来。“娘娘恕罪,末将失礼了。”为首的将官拄着长槊跪下请罪。只还没等他真的跪下去,就被杨太后亲自扶起来了。“桓将军如此方时恭谨用事,又何罪之有?快快请起。”桓姓将军这才就着杨太后的力道往上站起。杨太后团团扫了一眼,见地上还有些未曾扫去的血迹,脸色微沉,问:“是有人想要闯宫?”“正要回禀娘娘,”那桓姓将军答道,“一炷香前,有一位五品女官领一什宫女从殿外而来,言称……”那桓姓将军面上不见异色,但只听他这么说起,杨太后心里便已有了些预感。“言称彼乃长乐宫奉诏女官,奉长乐宫太后娘娘旨意前来查看皇后娘娘景况。”叫她猜了个正着!杨太后的脸色越发难看,低沉摄人的气压以她为中心,不断吞噬左近的新鲜空气,险些让边上簇拥环护着的宫人、力妇呼吸不过来。“长乐宫奉诏女官?”杨太后声音沉沉,却道,“可曾查验过其身份符印了?”桓姓将军身体不动,回答道:“某查验过,身份符印确切无误。”杨太后却说:“她们没能踏足椒房殿。”桓姓将军又答:“太后娘娘日前曾亲面交待臣下,一旦椒房殿中传出消息,即刻封锁椒房殿,非娘娘、陛下亲身而至,椒房殿许出不许进。”边上听着的燕娘子便知道自己早先时候为什么能够那么轻松从椒房殿里出来了。她微不可察地看过杨太后和桓将军这一众人等,又悄无声息地别开目光。杨氏和桓氏确实值得警惕,但不是当下。当下,他们算是盟友。眼下他们贾氏真正需要戒备警惕的,是其他人。……即便他们贾氏跟杨氏、桓氏的盟约也不是绝对的牢靠稳固,但坚持个十几年总是可以的。十几年,足够椒房殿所出的嫡长皇子长成了。而在这之前,不论是杨氏还是桓氏内部自己出了岔子,都将由他们自己处理。他们贾氏可以旁观,可以察辨,但不能真正插手。燕娘子守住了准条,杨太后和那桓姓将军也没有特意遮瞒她。杨太后当下就道:“除陛下这行人等,孤并未再派遣任何人踏足椒房殿。”更遑论是要在今日这紧要关头遣奉诏女官来椒房殿了。桓姓将军没有说话。杨太后眼风往侧旁一落。自有着甲挎弓的女官从旁边走出,拱手作礼而拜:“属下等离开长乐宫以前便曾清点过长乐宫各级宫人,未曾有长乐宫女官带宫女缺勤,请娘娘明见。”“孤自是信你。”杨太后颌首,又道,“但此间之事不可不清查。阿常。”在长乐宫女官次席处,有人应声而出,亦是拱手见礼。“臣在。”“此事便交予你负责了。”杨太后说,“洛阳宫苑之内,但凡牵涉此事者,不论身份,不论过往资历,无不可查。”那女官肃容领命:“臣接旨。”杨太后的脸色方才缓了些,她挥手让那两个女官退回队列,又看住桓姓将军道:“此间交付我等,椒房殿外就烦劳诸位将军多加费心了。”那桓姓将军明白杨太后的意思,应得一声便带着自己的部下臣属往外退守,将此间地界让给了杨太后等。不消杨太后如何安排,自有女官走上前去接手桓姓将军等人留下的防守要位。“燕娘子。”杨太后看了一眼,也不多言,只唤边上的燕娘子。燕娘子作礼应声:“太后娘娘。”“此间有将军和孤看顾,应不会轻易叫人闯入椒房殿中去,但……”杨太后没有讳疾忌医,一时直接将话跟燕娘子说得七分明白。“燕娘子也见了,纵是我长乐宫管教严明,也还有人胆敢在今日借我长乐宫名头行那歹毒恶事,何况是陛下身边?”当今晋帝司马钟的情况摆在那里,纵是杨太后自觉自己在他的事情上用了十二分的心思,也不敢担保能完全隔绝他人的手段。但椒房殿不比长乐宫,甚至不比这洛阳宫苑。椒房殿是贾南风的地盘,而现在晋帝司马钟就在那里……“娘娘所虑极是。”燕娘子纵然很相信椒房殿里的人,但多少也还是担心。连长乐宫的女官都有人胆敢冒名,何况是椒房殿里的人?何况是以“纯稚”出名的当今晋帝司马钟?她也不说卸下身上的披挂,直接就拱手与杨太后告辞。“那臣妇这便告退了。”杨太后放人之前还更多叮嘱了一句:“见到皇后的时候,且让她安心生产便是,外间的烦心事不必她操心。”“最要紧的是她和她腹中的嫡皇孙。”燕娘子感激一拜,带着贾氏一族的人就退入椒房殿中。杨太后望着燕娘子这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方才悄然叹得一声。可惜了,若果不是杨氏这几辈都没有足够出色的血裔……“娘娘。”守在杨太后侧后方的女官中走出一人,担忧地看着她。“我无事。”杨太后摇了摇头,又问起椒房殿外驻守防护的兵事,“交接可曾顺利?”那女官应道:“很是顺利,阿苗她们已经将要紧的关卡接替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