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他还跟郎主说了。显见,这件事情远不是小郎君随口一提那般简单。他是认真的。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孟棕,很快就舒展了眉峰,笑着拱手与俑人梧深深一拜。“仆恭喜郎主。”虽然郎主现下神色看着平淡,或许也会有更多的想法和计较,但……他必定也是高兴的。小郎君能跟他袒露自己的喜恶,而不是似其他后辈对上长辈一样将来自长辈的训导全盘照收,本身就是小郎君亲近郎主的一种表现。俑人梧笑了出来,原本还很是凝重的神色一下子便也转了晴。“果真还是你知道我。”孟棕笑着低头。俑人梧重又将杯盏抵到唇边,一口饮尽杯中酒液。待他将杯盏放下,他道:“接下来那些事情的分寸,你便仔细斟酌着处理吧。”“别太勉强了阿彰。”俑人梧最后叮嘱道。孟棕没有抬头去细看俑人梧的面色,低眉顺眼地应声。“郎主放心,仆知晓该怎么做了。”“嗯。”俑人梧应得一声。孟棕复又对俑人梧一拱手,退出了书房。他得往孟椿府上走一趟,将孟彰定下的人选先跟孟椿说了,然后才会通知到孟庙这个正主。但事实上,已经不需要他再往孟庙府上多跑一趟了。——他在孟椿府上见到了孟庙。“你是说,”孟椿问,“阿彰要请阿庙领他熟悉族里各支各房?”坐在孟椿下手的孟庙神色也是肉眼可见的激动。孟棕笑着回答道:“是呢,小郎君已经拿定主意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太打扰了庙郎君。”说是这样说的,但孟棕也真不担心事情在孟庙这里还会有别的答案。要真有,孟庙的名录也不会出现在那本簿册之上不是?孟椿矜持地沉吟少顷,看向下手坐着的孟庙,问:“阿庙,你认为呢?”孟庙此时已经平复了心情,他站起身来,对主位上的孟椿拱手一揖。“阿彰是我安阳孟氏一族的麒麟子,是我安阳孟氏未来兴旺鼎盛的希望,我安阳孟氏上下,正应当为阿彰铺平道路,如今不过是着我领阿彰熟悉族里上下而已,谈何打扰?!”孟棕深知,这就是孟庙在跟他背后的俑人梧表明态度和立场了。他先是感激地笑了笑,随后又连连摆手,代表孟彰谦虚几句并真诚地恭维过孟庙方才作罢。孟庙含笑听着,态度也很是温和。待到孟棕停下来,他方才道:“因我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郎君女郎着实不少,支系房室也多,一门一户地拜访过去是不太可能的,阿彰料想也没有这么多的时间……”他停住话头,思量过一阵,问:“不知道阿彰那里有没有更具体的章程呢?或者说,暂时还是只有这么一个决定?”孟棕抬眼,仔细看孟庙。孟庙的神色认真,似乎真的很为这个问题发愁。但孟棕知道,孟庙其实是想要更多在孟彰面前露面的机会。若不然,孟庙要怎么跟孟彰联络感情,又要怎么跟孟彰展示他的能耐?孟棕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孟椿的动静,孟椿却只是笑看着,并不说话,俨然已经将这一系列的事情都交给了孟庙。孟棕垂落眼睑又抬起。“小郎君那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仆出来之前都未曾得到消息,是以……”“仆不敢给庙郎君答复。”孟棕拱手弯腰,面带愧疚。孟庙有些失望,也很有些为难:“这……”但很快,他面上的失望与为难就一扫而空了,因为他听到了孟棕的提议。“庙郎君如果真的为难的话,不妨随仆亲自回府跑一趟去问问小郎君。或许能顺道将其中诸事的章程给整理出来呢?”“这倒确实是个好主意。”孟庙笑着点头,不过他另又问道,“我看这几日郡城隍府上都忙得很,我直接跟你去找阿彰的话,会不会太打扰了他?”孟棕摇摇头,更似乎是想到了旁的什么事情,面上原本只是客气的笑容就深了许多。“庙郎君的到访,或许正好解救了我们小郎君呢!”这一下,不仅仅是孟庙,就连旁边一直旁观的孟椿面上都显出了几分奇异。“哦?”孟庙偏头看向孟椿,发出了一声询问的单音。解救这个词……用得很有意思啊。孟棕摇摇头,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我们郎主说,昨日里小郎君跟他说不喜欢这些事情了。”他道,似乎完全没有留意上头孟椿、孟庙两人微微变化的神色,“今日晨早小郎君来正院拜见郎主的时候,看见了仆等送来的各色帖子……”孟棕摇了摇头,虽没有继续说道下去,可他的脸色却已经将一切都说了。孟椿、孟庙两人沉默得一瞬。“阿彰不喜欢啊……”孟椿叹了一声,“这可不是小事。”孟棕跟着点头,脸色也有些苦恼:“可不是,我们郎主当时脸色都变了。”孟椿反而更担心了,他连声问道:“那阿彰呢?阿彰可有跟他拗?”孟棕摇摇头:“这事……仆不知。”他很快又补充道:“不过据郎主说,那都是昨夜里的事情了。今日晨早小郎君去往正院拜见郎主的时候,仆瞧着跟往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孟椿也好,孟庙也罢,都很灵醒地无视了孟棕话语里的那句“据郎主说”……笑话,孟棕生前就是孟梧的忠仆,跟着他一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落入阴世后又随他征战四方,最后更帮助他镇守安阳郡这一方地界。若没有孟梧示意,似这等私密之事,孟棕会这么轻易就给他们说了?孟椿、孟庙的脸色也随之放松下来。“那就好,那就好,毕竟是血亲的祖孙俩,若他们两人真的非要跟彼此较劲,那就不太好了……”孟庙的道行到底是比孟椿差了不少。单从孟椿面上看来,他俨然就是只担心孟梧、孟彰这一对祖孙的关系,可孟庙的话,却是多少夹杂了些旁的更为微妙的东西。孟棕也陪着露出了放松的表情,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孟庙面上的破绽。孟椿看了孟庙一眼,索性接管了话题。“看来阿梧到底是更疼阿彰的啊……”他叹了一声。孟棕也是一叹,却道:“也是小郎君孝顺。”孟椿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细问道:“所以你过来的时候,阿梧到底是怎么说的?”孟棕一整面色,严肃且恭敬地将孟梧的话给复述了一遍,然后道:“郎主的意思是……”他向另一侧的孟庙一拱手,深拜下去。“在这些事情上,怕是得要庙郎君多担待些。”孟庙压下眼底的喜色,也郑重地站起身来,向着郡城隍府的位置深揖一礼。“请梧祖放心,庙必定不负所托!”孟棕脸色放松了许多。待孟棕退了出去由孟械陪着稍作歇息,孟庙看向上首的孟椿,压抑许久的激动、欢喜流泻了满面。“阿祖!”孟椿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却也是笑着对他道:“阿彰既是不耐烦这些事情,又在族里挑中了你,那便是你的机会。”“难得阿梧也没出手干涉,你得多多谨慎多多用心才是。”孟庙重重点头。但在他退出去找孟棕,要跟着他一同去郡城隍府的时候,孟庙还是没按捺住心头的疑惑。“阿祖,梧祖这次能轻易抬手让这件事落到我们宗房,是不是还有别的缘由?”孟椿也是一阵沉吟。少顷后他摇头:“不论是因为权衡,还是为了族里,又或者还有阿彰允诺了别的什么的缘故在里头,这都是阿梧的事情,是他们那一支系的事情,跟我们宗房不大相干。”“我们只需等着就是了。”孟庙听着,缓慢地点了点头。孟椿看出他心里的期望,便看定了他,唤道:“阿庙。”孟椿的声音只是平常,并不见多少严厉,但孟庙却是下意识地打了一个激灵。他坐直了身体,低下头恭顺应声:“阿祖。”孟椿深深凝望着他,直到孟庙的脸色隐隐发白,他才稍稍柔和了目光。“阿庙,你需得记住,我们是宗房但却不仅仅只是宗房。这中间的分寸需要小心拿捏,否则的话……”是宗房但却不仅仅只是宗房,孟椿的这句话说得很是奇怪,但孟庙完全能够领会他的意思。是宗房,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们是宗房的主事人。或许孟庙不是安阳孟氏一族在阴世里的宗子,但在宗子还于阳世存活的情况下,他在阴世宗房里的话语权仅次于孟椿,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主事人。不仅仅只是宗房,意思也同样明白。孟椿是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当代族长,孟庙在阴世安阳孟氏族里也执掌极重极紧要的一部分族务,所以哪怕是孟庙,他也算是安阳孟氏族里的主权人之一。同时具备着这两重身份的他们,不能不考虑宗房的利益,但也不能只考虑宗房的利益。私心可以有,毕竟谁都不是圣人。但这私心要在界线之内,否则莫说他们只有一个孟彰,就算再多来几个,等待着安阳孟氏的也只有分崩离析的结局。孟庙垂手,肃容应道:“是,阿祖,孙儿谨记。”孟椿深深看了他一眼,摆摆手:“去吧,去想一想见到阿梧、阿彰的时候,该怎么说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