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谢诚眯了眯眼睛,却不怒,反而还稍稍缓和了脸色。“他来是为的什么事?”老菘头一时没有回答。谢诚也耐心等他。可即便谢诚以及他身边的人都没有多做些什么,老菘头的脸色还是一寸寸发白。就在老菘头即将在面前这种庞大压力下显露出自己死相的时候,一道声音也插了进来。“这是侄孙跟孟彰小郎君的私事吧,伯祖问这么仔细,是觉得侄孙年岁还少,需要更多管教呢么?”第177章 只单从语句的用词上来说,这句话无疑是不耐烦的,也是不满的,但配合着说话人的语调和声韵来听,却也是放松的、带笑的。是以这句话乍听时候,竟又不是那么的尖锐。门房老菘头直接放松下来,他回身作礼,唤道:“郎主。”站在他身后的,果真就是谢远。谢远对他一点头,便重新看向了府门前的那架马车。老菘头手指紧揪着手袖处的布料,很有些犹疑。郎主出来了,他原本该将孟彰小郎君才刚送来的帖子呈递上去才是。但如今这情况……他是该上呈过去,还是先暂且自己收着,等一场对峙有了结果再说?老菘头翻来覆去地琢磨着,最后一咬牙,郎主就在面前,他愁个什么劲儿?!一切等郎主的意思就是了!谢府门前的那辆马车车帘终于被拉起,露出马车中端坐的谢诚谢郎中来。一老一青年两位谢氏郎君没有阻隔地对视着。“我只是路过瞧见这边厢的事情,便顺道过来问一问而已。你也不是小郎君了,更已经分家立府,你府上的事情,自是你自己拿主意。”谢诚随意说道,就像那是不需要过多判断的世情常态。谢远不等谢诚继续说话,只听了这一句便当即笑道:“原是如此,我还道伯祖见我年青,想要代我梳理府上的事宜呢。”“侄孙误解了伯祖用意,还请伯祖见谅。”他话这样说着,动作也一点不拖沓,直接拱手对他一拜作谢。谢诚不说话,只凝望他一阵,方才笑道:“不过是一桩误会,哪里值得这般正色?你且忙去吧,我也该去府衙了。”谢远再拜:“侄孙送伯祖。”马车车帘垂落下来,坐在车辕上的车夫低了低身体对谢远作礼,随后便扬起马鞭,驾着马车转道往长街外而去。谢远立在原地,看着那被马车扬起的细薄烟尘,好一会沉默。老菘头不说话,只陪他站着。谢远很快回过神来,他转头团团往四周看过一圈。看得那些从各方投来的目光退去大半,他方才回身往谢府里走:“回去吧。”老菘头应了一声,跟在谢远后头上了台阶,更进了谢府。谢府大门被直接合上了。才刚退去的目光又一次潮涌而来。一同而来的,还有几句对谈。“谢远方才那态度……啧啧啧,果真是好大的胆子。他也不怕谢郎中以及陈留谢氏族里对他不满?”“他怕什么怕?他一没有违反陈留谢氏族规,二没有顶撞族中长辈,陈留谢氏族中又素来友睦,谢郎中也好,陈留谢氏族里也罢,必不会拿他怎么样?他有什么好怕的?!”“说是这样说,但习惯跟人情也是不同的。万一那陈留谢氏里的老一辈老几辈因着这件事情对他留了不满呢?日后……都不必直言教诲,只在某些紧要时候卡一卡,就够这谢远好受的了。”“……你这话,倒也在理。道理是道理,习惯是习惯,情绪却也是情绪,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嗤。原来你们都是这样天真的?也难怪……”一声嗤笑忽然响起,竟然生生将一部分目光从谢远府邸中带出,拽落在他自己所在的方向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感受着这些目光中裹夹着的情绪,那声音的主人却一点不生气,甚至还更昂扬了几分。“有什么好问的?就那样的一个意思呗。”他随意道,“你们只见那谢诚在固执的谢远面前退让几分,却不见这中间的思量。”那些从各处投落过来的目光所裹夹着的情绪似乎波动了一瞬。同时,还有更多的视线从各处投递过来。“陈留谢氏的这个谢远,乃是琴道大家。不说他这个人在帝都洛阳所汇聚的力量,只说他自己……”“据传,只要谢远在琴道上再精进几分,他很有可能以琴入道。”“琴为心音,但凡陈留谢氏族中对这谢远还有几分看顾,他们就不能太过于强势,直接要求他去做什么。”侧旁聆听着的人中,有人明白了,有人却还陷在迷雾里。“再有,即便撇开了这些不谈,只说那孟彰……你们莫不是真以为,陈留谢氏就愿意如各家各族所想,舍弃与那孟彰联络的优势吧?”“你们就当……那各家各族的动作,真就没有在陈留谢氏心里,留下一点痕迹吗?”没有人回答。“你们倘若真都这样天真的话……”那人似乎是撇了撇嘴,收回了目光。所有人其实都知道,那人最后一句说的“你们”,并不单单只有在场的这些人等,还包括了他们背后的人。府门边上外头的阵势,如何瞒得过谢远呢?不过是谢远不在意罢了。在意介怀也没个办法,谢远也好,陈留谢氏也罢,都还没有霸道到让人连看看府门前的地界都不行的地步。这会儿的谢远正招呼了老菘头这个门房来,询问着孟彰来送帖子时候的种种细节。老菘头也很是认真地回答,没有放过脑海里记忆的任何一点痕迹。待到该问的、能问的尽都问清楚以后,谢远思量一阵,对老菘头说:“这一回多劳你耗费心力了,你回去就好好地歇息两日吧,门房上的事情,就先交给其他人。”老菘头本来想推拒这份好意的,但他目光一抬,对上谢远的眼神时候,他便下意识地躬身弯腰,作一谢礼。“是,多谢郎主。”谢远笑了笑,对他道:“嗯,你去吧。”老菘头便就退下去了,整一个书房里,只剩下谢远一人。谢远手指摩挲少顷,终于将手边的帖子拿了过来打开。原本静静沉在一侧的松木香浮动起来。“远郎君敬启。”只是帖子上的一个开头,便让谢远放松下来。他不自觉地露出了一点笑意。“……陈留谢氏族中之事,彰虽不甚了解,但也明白此事与远郎君无关。倒是远郎君己身,君乃陈留谢氏族人,陈留谢氏族中生出乱象,稍有不慎,怕是会被牵引着落入这漩涡之中。……”“君自该小心才是,莫要疏忽懈怠。”“……待日后风和景明,彰欲踏青游山,不知君可愿做伴?”淡淡的松木气在鼻尖浮动,谢远沉默少顷,忽然笑了起来。他放下手中的帖子,起身从墙壁上取了宝琴来。洁净的琴身倒映出谢远很有些放松的眉眼,看得更仔细些的话,甚至能在谢远的眼底找到些许笑意。谢远低头看了这宝琴半响,笑得一笑,闭上眼睛细细察看自己那涌动的心情。他自然搭放在琴身侧旁的两手忽然抬起落下,按定宝琴的琴弦。琴弦受力收紧,整个宝琴的气机似乎都跟着压了下来。下一瞬,悠远的琴音流泄而出,在这书房中徘徊缠绕。似水云,又似朗风,或许还像是那流淌过山石的溪水,清澈明净得几若被水清洗过。尘埃、憋闷被轻荡而去,渐渐地渐渐地没了痕迹。向着太学而去的马车距离谢远府邸分明是越来越远的,但马车中的孟彰却在那不断传入马车中的鼎沸人声中,听到了若有若无的琴音。他笑了笑,也闭上眼睛。那琴音越渐的清晰,就似孟彰正坐在抚琴之人的对面,静听着一支琴曲。水洗过的琴音流淌过孟彰心头,带走他那为数不多的阴沉,然后便引领着孟彰的心神,去往天际,去往海岸,去往山林……待到马车停下,琴音隐去,孟彰再睁开眼来时候,他整个人的气机都是活泼而灵动的。也不见孟彰有什么动作,他那一身气机陡然回落。活泼隐去,灵动敛去,坐在马车里的还是那个孟彰,跟平常时候并无不同。孟彰这才走下马车,一路往童子学学舍而去。童子学学舍里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也都自若平常,嬉闹的嬉闹,叙话的叙话,忙活功课的忙活功课,喧闹到让人踏实。其实不独独是童子学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就连太学里其他的一众成年生员,也都循着日常的习惯各自行事。只是,在这座学府里,还是有一群人,正被张学监抛出来的一件事给惊住了。“张生你是说,”有先生直接看向上首的张学监问,“这一次的《西山宴》,我参加宴会的人选由我们一众人等来推举?”张学监点了点头:“不错。”座中各位先生面面相觑得一阵,才有一位先生斟酌着开口道:“现下在这里坐着的,只有我等二十五人,另还有众多的同僚不在……”“他们是不是也能推举人选?”张学监再点头:“当然。”都是太学里负责授课讲学的先生,又能缺了哪一个?座中各位先生对视一眼,心情似乎都很有些复杂,说不上来到底是庆幸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又或者,两者都有?“张生,这一次的《西山宴》人选已然改由我们做出推举,那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改变?”一位先生又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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