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静坐个半饷,面色神色仍旧甚为沉闷,不见如何乐呵。而在他的心头,却是还有一句话沉浮不定,没有离了口,也不曾落入他人的耳目里。哪怕这个人是孟蕴。——黄巾旧事确实没有再次重演的机会,但如果所料不差的话,后头却也会有另一种兴兵起事绵绵延延持续无数年。白莲教。白莲教会在后来的许多年时间里,扛起那造反的大旗。孟蕴不知道孟彰的心思在这顷刻间的沉默里发散到什么程度,她仍然在继续跟孟彰分说。“何况……阿彰,你有些事情还是想得少了。”孟彰听得这话,收拢了一半的心思回来,看向孟蕴,想要听一听她到底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语来。孟蕴叹了一声,点他:“阿彰,你真觉得那些郎官所以对各色天灾、祸乱视若无睹,只是因为他们疲懒?只是因为他们想要贪匿朝廷上分发下来的赈灾阴凉?只是想要罗列名头加重赋税以此搜刮钱财填补自己的缺口?”孟彰的目光动了动,还是看定孟蕴,认真听。“那些理由都是答案,但又不是全部的答案。”迎着孟蕴带了期待的目光,孟彰皱了皱单薄细弱的眉头,认真思量半饷后,终于也是想到了什么。他声音越发的低沉冷硬。“因为……田地?”孟蕴点了点头,却仍然用目光鼓励他继续梳理思路。孟彰心神汇聚。“天灾、人祸,总是会搅乱百姓惯常的平稳生活。而寻常百姓手里……或许会有几亩田地,可总是不会多。”“也所以,但凡发生些什么事情导致百姓的生活出现问题,那么需要银钱去处理平息风险的百姓,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卖田、卖地、卖人。”“田地和人口……”“都是各家想要的东西。”田地和人口,可都是各世家望族的根基和底蕴。孟蕴点头,叹息着赞了孟彰一回:“不错,其实就是这个道理。”孟彰默然许久,才低低道:“这世道,是真的没有给天下黎庶留下多少活路啊……”天灾、人祸;邻近有恶邻,上头有贪官,更高处还有视百姓如家仆贱奴的皇族……如此,对于这个时代的天下黎庶来说,还不是全部。在国境之内,还生活了一大群尚在磨合的异族。这些异族也就是暂且安分,但他们的野心、野性却还没有被磨去。但凡让他们觑见机会……孟蕴也是久久无言,孟彰看了孟蕴一眼,没多说什么,只将才刚那兴起生发的念头又给收敛了回去。那些事情,安阳孟氏的孟彰做不得,却不代表天下就没有人能做。他或许找不到有心、有意还有能力的绝佳人选,但他可以成为那个人。只要他将自己的身份遮掩好,不露出任何马脚让旁人抓住也就是了。孟蕴或许熟悉孟彰,但说到底,她其实还是不够清楚孟彰的大胆。第192章 不过孟蕴倒也是想起了一件事。“阿彰,我闻说阴世天地那帝都洛阳里,也有一个名头很是响亮的文会,叫什么《西山宴》的?”孟蕴话语说得不轻不重,就像是偶尔听说了这么一个文会然后随口跟孟彰问起一样。可孟彰仍然听出了孟蕴话语中那明显的寻问。“阿姐你分明是要问我,我是不是真的要在今年参加这一场文会吧?”孟蕴抿着唇露出一点笑意。孟彰微微摇头,却应孟蕴道:“确实是有这样的一回事。”“不过我去赴宴也只是做个观者而已,没想要去做些什么。”孟蕴奇异看他,问:“真的不想?在那样的《宴集》上肆无忌惮地展现自己的文采和风仪,该是很增光的事情吧。”孟彰瞥了一眼这个拿自己逗趣的小娘子,一点都没有犹豫,直接摇头:“不想。”想了想,孟彰还强调一样补充道:“何况我也并不觉得那是多么给自己增光添色的事情。”孟蕴打量他片刻,半是无奈半是妥协地道:“行吧行吧,既然你真是这样认为的,那尽且由你拿主意吧。”她就是……有一点可惜而已。毕竟偶尔在某些春日宴、秋日宴等等集会时候,见别人家的小郎君扬名显才,孟蕴心下不免就存了几分羡慕。旁人家的阿弟可以随便跑、随便跳、随便玩,能肆无忌惮地挥洒生命的活力,他们家阿彰却不能。孟蕴知道这样的事实于她不过是感伤,于孟彰才是切切实实的遗憾与不足。她小心地没让孟彰察觉到这种情绪的存在,很是自然地将话题往侧旁的方向小小一引。“说是这样说,但是……”孟彰抬眼看孟蕴,却见她叹气:“你阿姐我是真的很失望啊。”“嗯?”孟彰不明所以。孟蕴觑了他一眼,又是摇头,随后才给出答案来。“明明你我姐弟,在这些事情上,你竟跟我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这如何不叫我失望呢?”孟蕴的表情越发的哀怨。孟彰顿了一顿,面上更见无奈。“你怎么就不想……在阴世天地里主持《西山宴》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是先人!是阿祖!”“能在他们面前挥洒自己的才华,展现自己的学识,那是何等光彩得意的事情?偏偏阿彰你完全不觉得,就想要躲开去……”阴世虽然仅仅只是阳世的映照,在很多时候、很多方面都比不上阳世,但阴世里也总有一些事情,是能压了阳世天地这边一头的。最简单也最常见的,便是这个了。辈分。孟蕴成功说服了她自己,看着孟彰的眼睛里更显出了几分可惜。孟彰稳稳坐定,却是冲孟蕴讨好地笑。“但是阿姐,那样的事情我真的喜欢不起来……”这一个时代里的人注重名望,追求的是名扬天下,但孟彰那经受上一世所知所见的浸润,最终烙印在骨子里的却是另一种态度。闷声发财、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低调、苟;木秀于林和行高于人……孟蕴到底是没能绷住,她伸出手指去,在孟彰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你呦……”孟彰顺着孟蕴的力道往后仰了仰,才又重新坐直了。孟蕴摇头,叹一声,道:“才刚说了随你,我便是要反悔,也没有那么快的。”孟彰连连点头,又道:“多谢阿姐,阿姐对我真好。”孟蕴越发的无奈,却又招了招手,引侧旁药草上结着的药果落入白陶碟中。白陶碟被推送到孟彰近前。“难得你这一趟能来我这里,便多吃用些吧。”孟蕴道,“你尝尝,我近来新琢磨的法子。”“嗯?”孟彰听孟蕴话语里的意思,心下微动,果真没有多犹疑,伸手去那白陶碟上的药果,“那我尝尝。”这一次被送到孟彰近前来的白陶碟上的药果都比较细小,最大、最长的,也堪堪不过是指节高。说是药果,其实看着更像是药丸。孟蕴还在一旁指点着他服用这些药果的顺序。“你先吃褐色的那一枚,对,就是最靠近你的那一枚药果。”孟彰伸手,将那枚褐色药果捡出来放入嘴里。酸涩随着果皮的咬破在舌尖处迸溅开来,刺激着孟彰的味蕾。饶是身处梦境之中,孟彰的脸皮也仍然被这股酸涩给激得一抽一抽的。孟蕴小小地笑了一下,却还是快速指点着孟彰。“然后是你左手侧最靠近碟子边缘的那枚朱红药果。”孟彰任面皮抽搐,手上动作半点不慢,飞快地将孟蕴说的那枚朱红药果给送入了嘴里。酸涩的味道被甘甜压下,孟彰的味蕾也在顷刻间安抚下来。看着眉眼终于又舒展的孟彰,孟蕴眼底隐约的心疼才终于散去。“如何?是不是好多了?”孟彰看看她,面色却很郑重。“阿姐。”他唤了一声。孟蕴点头应:“嗯?”孟彰道:“似这样的折腾和颠覆,后头是不是还会有?”他目光瞟着面前的白陶碟。孟蕴小小地心虚了一下,半饷才道:“我这不是……心疼你呢么?”如果不是心疼孟彰,孟蕴需要那般仔细地在药性的和合调补之外,还去花费心思琢磨这些药果味道的克制与调补?孟蕴这样想着,又更理直气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