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兄,你跟疼阿彰一样疼我的对不对?你都能为了阿彰如此耗费心思,那是不是也该为了我牺牲些什么?孟显一时无力垂头。行吧……孟昭、孟蕴看得,眼底那些微的笑意陡然一滞。孟昭看向了孟蕴。孟蕴眼底也在犹疑挣扎。孟昭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时候,他轻易将这件事给揭了过去。“阿显,我看你似乎已经有了大体的计划,那便来说说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孟显重新抬起头来,却不说话,而是冲着孟昭、孟蕴两人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孟昭、孟蕴两人眼底的所有神色都平淡了下来。行吧,这阿弟/二兄根本就是在戏耍他们的。像是这样想的,但看着孟显面上那个略显夸张的得意笑容,孟显、孟蕴两个眼底也带出了一点细微的笑意。“五石散所以能在我等世族郎君、女郎中备受喜爱,除了它本身的药效以外,还是因为我等这些世族郎君、女郎,要借它的药效发散心头的种种憋闷忧虑。”“此间真正的关键,在于世族郎君、女郎自身。”孟昭、孟蕴静静听着,都没有插话,只看着孟显眼底不甚明显的挥斥方遒的肆意与掌控。“要阻拦五石散,我们仍然需要从世族的诸位郎君、女郎入手。”孟昭、孟蕴对视一眼,孟蕴配合着开口问,给孟显递去了一架梯子。“要怎么做呢?”她问。孟显不答,而是率先反问孟蕴:“阿彰告诉我,五石散的药力会催发肉身精气,污浊神魂。你觉得,经过五石散催折的那些世族郎君、女郎们,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孟蕴认真想了想:“表面上来说,与往常时候没什么不同,而且看着容光焕发,反比其他时候更多了几分气色。”但这气色是五石散药力催发的肉身精气,这些肉身精气原本应该是巩固肉身根基的。被催发后,人看起来确实会精神许多,但实质上内里却是亏空的。那些世族郎君、女郎们的肉身,都会成为花架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一阵寒风打到了。表面上看起来还完好无损、神采奕奕的肉身都是这样,那些世族郎君、女郎们被五石散药力污浊的神魂只会更惨不忍睹。孟蕴简单将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的肉身和神魂情况说道过一遍后,便停下来了。孟显低低笑了一下,又问:“那么,大兄和阿蕴觉得,世族的这些服食五石散的郎君、女郎们,平日里最看重的,是什么呢?”孟昭原本是想说的名望的,但话到了嘴边,它却停住了,换成了另一个答案。“姿容。”孟蕴听得孟昭的这个答案,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她张了张嘴,却也是没有说话。她已经听清楚了,孟显问的是,是那些服食五石散的郎君、女郎们。孟显点了点头:“没错,姿容。”“如今这世道,盛行的是推举制度。”孟显继续道,“在这种制度里,除了各位中正官与诸世家望族之间无声的利益交换这种种默契之外,首先看重的,便是一个郎君的名声。”“名声在外、名声绝佳的郎君,哪怕是寒门子、平民子,也仍旧能够得到中正官的看重与喜爱,最终入职中枢或者各处郡县,跃迁士族。”“寒门子、平民子不是不知道名声的重要性,只是他们拿不出经营自家名声的资本而已。”顿了一顿,孟显补充道:“起码,他们做不到像各世家望族那样,大手笔地在经营名声这件事上挥洒资本。”“而即便是各个世家望族,也只能有选择地为自家族中一二郎君经营名声。”一是经营名声的成本不菲,哪怕是世家望族,能支撑得住九个十个的成本支出,却支撑不住二十个三十个的名声经营成本支出。世家望族家底再厚,也经不住这样的挥霍。何况,除了经营名声以外,在为自家儿郎铺路的其他事情上,也仍旧需要大批银钱的花费。他们也需要为后面的事情考虑。二是现实不允。一个望族世家,只一代中就出九个十个名士,那两个望族世家,三个望族世家,四个望族世家乃至数目更多的望族世家呢?整个天下,三十年一代里,到底能出多少个名士?这天下中,能有那么多的官位安置这些名士吗?皇族司马氏,能答应匀出这么多的官位来分给这些世家望族吗?所以,一个世家望族,能够推出来站在天下人面前,站到中枢朝堂中接掌官位的,不会多。但是,世家望族里,除了田地、知识这些东西以外,最多的又是什么呢?人。一个中等的世家,只是记名族谱的族人,就有近两千数。近两千数族人的世家里,只能有九个十个人入仕。除了这入仕的九个十个人以外,剩余的近两千数族人呢?纵有天大抱负,纵有满腔才华,他们也只能隐在田野,入不得朝堂。这,就是如今的世道。相比起得到族中资源倾斜,帮忙经营名声的寥寥几位郎君们,其他同一辈分的郎君,其实都是被家族放弃了的人。不,不只是放弃那么简单。他们很多时候,还会被家族拎出来,成为那位得到家族资源倾斜的郎君的垫脚石。遥想当年让梨的孔融。他的那两个兄长,不就是这样的例子吗?明明还只是小儿,却以孝悌声名传扬海内,真的就是因为孔融的孝悌触动了天下人吗?并不是,是因为孔氏出手了。他们选中了孔融,于是孔融的那两个兄长,便只能成为孔融的背景,成为他的映衬。这就是世家望族。这个世道里,嫡支与嫡支,大不同;嫡支与旁支,更是不同。要想翻身,唯一的机会是修行。修行境界的每一次跃迁,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次更易命数的机会。但修行破境,也不容易。尤其是对于资质寻常的那些郎君们来说,更是如此。而,这天下里,偏偏就是庸人更多。世家望族里的郎君们,也没有多少例外。这些修行资质寻常、又被家族放弃的世族郎君们,只能像寻常寒门子、平民子一样,一点点地为自己积攒声望。不,他们比寻常寒门子、平民子还更多了一层顾虑。寻常的寒门子、平民子可以抓住任何机会,为自己积攒名望,但他们不能,他们需要控制住分寸。不能搅扰了各家世族的布置,不能顾虑着自家家族的总体情况,为家族守住那一条界线……有多少人能在这重重封锁与阻隔之中,只凭借自己,趟出一条道路来,最终站在天下人面前,站在朝堂上呢?或许也不在少数吧。孟显随意地想。反正他没有去计算过。但他知道,所有被家族放弃了、需要自己一步一脚印闯出去的那些世族郎君们,最开始时候,依靠的其实都是姿容。姿态与仪容……这是不需要多做什么,只凭一眼,就可以在世人心中落定某个印象的最简单方式。有心、有能力去趟这条艰难道路的郎君们要注意,自知平庸、没有能力去趟这条道路的郎君们心里明白自家事,却也不会承认自己真的完全没有希望,也会很注意这些方面。越是腹中空空、无有点墨、修为浅薄的那些世家郎君们,便越是在意自己的姿容。概因他们自己明白,他们大抵就只有这一身被族中严格教导出来的姿容,能够拿得出手了。而正好,会沉迷五石散的这些世族郎君、女郎们,大多便是这一类的。孟昭、孟蕴俱都静默听着。尤其是孟昭,他更是沉默。从某种方面来说,作为长兄的他,其实也是从孟显这位兄弟手中抢夺机会的人。是他的存在,阻挡了孟显的光华。孟显察觉到了什么,正细细说着的他,忽然转了目光来冲孟昭笑了笑。那笑容里,是安抚,是肆意,是洒脱。“大兄,”他问,“你不会觉得,我跟那些家伙们,是一样的吧?”孟昭怔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他连忙否认:“我绝没有这样的意思!”孟蕴在旁边,乖巧地坐着,笑看两位兄长玩闹。孟显眯着眼睛看孟昭,面上神色意味莫名,方才眼里的笑容早不知什么时候如泡影破碎了。孟昭见得孟显这模样,只得认输,问道:“你打算怎么样才信我?”孟显这才悠哉悠哉地道:“方才你与阿蕴想要我去做什么,那稍后就由你去做什么。”孟昭沉默一瞬,抬眼求助也似地看向另一边厢托腮坐着的孟蕴。孟蕴无辜回望他。孟昭就明白了:这个妹妹靠不住。他回转目光,看向孟显,眼底情绪几回翻滚,最后都变作了妥协。“行吧,那就由我来。”孟显得意地笑了一下。也是到两位兄长终于分出了胜负的当下,一直在旁边坐得稳稳当当的孟蕴才问道:“二兄,你还没说你到底准备怎么做呢?”孟显收敛面上神色,认真对孟昭、孟蕴两人道:“这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重视自身姿容,也爱洁,只要我们让他们看见五石散对他们自身姿容的折损,看见他们神魂里的污浊,他们自己先就会对五石散生出了抗拒。”“与此同时,我等作为孟氏的嫡支郎君,又明白表现出对五石散的深恶痛绝,那些郎君们也会对五石散再生出几分拒绝。”先让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们对五石散本身生出抗拒,然后再斩断这些世族郎君们依靠五石散就能与他们这等安阳郡中地位最顶尖的郎君们交好的心思……如此一推一拉双管齐下,当会有所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