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落在孟彰手掌上的残破神道洞天以及留在这残破神道洞天中的诸多祈愿,就是他们在这方天地里所剩不多的余留。孟彰聆听着这些祈愿,也算是铭记下他们曾经存在过的一丁点痕迹了。垂在孟彰脑后的星河发带无风自动,但在星河发带中载沉载浮的诸多星辰里,那些星辰核心的梦境主角的周围,却多出了一道道虚淡的人影。这些人影没有足够的信息搭建出他们的五官、形体甚至是过往经历,所以根本不足以在孟彰星河发带里以主角的身份独自支撑起一方梦境世界。他们只能是配角。但就算是这样,孟彰也已经尽力了。星河发带再度沉寂下去,孟彰也是在那个时候睁开半阖的眼睛。“如何?”他冲银白游鱼鱼群笑,“可还觉得我当前的状态有异?”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眼神也缓和了下来。“再直面这些香火愿力冲击的那顷刻间,你的情绪和反应很真实,”他说,“这不是轻易就能作伪的。”“是我小看了你。”香火愿力被天下修行者称作“有毒”,关键就在于香火愿力中所携带的诸多情绪念头。而银白游鱼鱼群首领送来的这一个残破神道洞天里承载的,是比那些情绪杂念更可怖的执念。若不是执念,它们又如何能历经那么长久岁月的冲刷,还能叫孟彰在那一刻聆听到它们本身呢?在这些执念的冲击下,孟彰状态若是真有问题,他的反应绝对不会这样自然。是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小看了孟彰。孟彰自身的心境能掌控得了这等迅捷的修为晋升速度。孟彰笑了安抚他:“不怪你。”“就连我自己,”他这样说,“在真正修成阳神以前,也没想到我自己竟然还能受得住。”“我也小看了我自己过往的经历。”曾经孟清章在那个信息时代里的三十载沉浮、曾经孟彰在阳世里自生来就被病痛纠缠的那几年、他舍去病躯终于重新得到自由的种种尝试……其实都在打磨着他。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明白了什么,问孟彰:“所以,你其实是感激的?”孟彰怔了一下,随后也笑了起来:“是啊,我其实是感激的。”从曾经末法的信息时代世界来到这方仙神驻世的天地,他感激;虽然曾经常年缠绵病榻但他有血亲庇护、珍视,他感激;落到阴世后,不论他做什么,怎么选择,都总有人在背后为他兜底、支持他,他感激;从昔日一介庸碌凡人走到如今修成阳神的修行者,他感激……家人珍视他,天地厚爱他,他如何能不感激?值得庆幸的是,对于这些珍视、庇护和厚爱,他多少有一些报还,而不是只能领受他人的好意,而没有任何回报的……废物。孟彰把那颗银白龙珠形状的残破神道洞天还给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又一一看过鱼群里的每一条银白游鱼,最后才回到鱼群首领的身上。“所以,你们的答案呢?”银白游鱼鱼群没有一个作声,只凝望着白莲莲台上端坐的小郎君,听着他的声音在这湖中响起。“我在这方天地待不久了,在我离开前,我总是要安置好你们的。你们可有个打算?”孟彰问:“是要跟我一起走,离开这方天地,还是留在这方天地里?”“若是你们要留在这方天地的话,你们是准备继续待在这月下湖,还是要离开?”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盯了孟彰好一阵,回头看了看他那些兄弟,跟孟彰说:“且容我们商量商量。”“好。”孟彰说,“在我正式离开这方天地以前,你们都可以考虑。”银白游鱼鱼群告别了孟彰。孟彰坐在白莲莲台上看着这些银白游鱼鱼群远去,面上渐渐显出些伤感。他有预感……这些银白游鱼不会跟着他离开。叹一声,孟彰把那点情绪放下。世间离别事常有,等孟彰离开这方天地,与他离别的,又岂止是这些银白游鱼?只是少了这群银白游鱼,日后孟彰修行的月下湖里,未免就太冷清了些。或许……孟彰视线回转,看向从他脑后自然垂落的发带。星河发带里也能养出类似的生灵来?大抵不是梦灵,就是梦魇……只要孟彰的境界再往上抬升,梦灵也好,梦魇也罢,都会有。到时候,或许孟彰又会嫌弃它们吵闹了。毕竟无边梦海里的那些梦魇、梦灵,就是很吵闹的啊。孟彰这样想着,也从他这月下湖修行小阴域中走出,出现在位于阴世帝都洛阳的孟府里。无意惊扰孟庙这些人,孟彰自己在孟府各处走了走,就悄然出了府邸。溜达着溜达着,孟彰就走到了太学牌坊外。他抬头打量那块高大的牌坊。牌坊的“太学”在孟彰眼中也不再是往日里常见的、纯粹的文字,而是变成了孟彰头一回远远望见这个牌坊时候的模样。人道文明的洪流在这里驻留了一条分支。分支里,是一个个穿宽袖大袍、姿态洒脱的文人学士,也是捧着书籍如痴如醉的莘莘学子。“太学”的篆字哪怕是在惯来阴沉的阴世天地里,也格外的闪耀明亮,如同那不熄的文明炬火。孟彰仰望着太学牌坊,不觉渐生遐想。太学有这般的荣光,那待日后梦海学宫声名和触觉真正遍及炎黄九州时候,梦海学宫外头那牌坊,又会是怎样的灼灼盛景?孟彰看不到,就只能想象。但他这思绪也就发散了片刻,便被他自己给收拢了。怎样都好,只要梦海学宫能一直发挥它的作用,它的未来就差不了。怕就怕,会有人自己吃了饭,就想尽办法把后来者的饭碗给扬了……孟彰才刚生出这样的一种念头,自己就笑了起来。有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看着,有无边梦海在,真有人能把梦海学宫给关门了,那就是梦海学宫的天命到了。任是谁来都救不了的那种。真要有这样的人出现的话,那这人不是太·祖,也是秦始皇帝一类的人物。似这等人物,若真对梦海学宫出手,必是时代大潮再次变化的时候。孟彰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哀叹?孟彰走入了太学里。太学中学子还是很多,但孟彰从人群中穿行过的时候,也有听见他们小心地、低声地讨论着梦海学宫。一路听下来,孟彰心中有欢喜,但不多。第526章 孟彰没理会那些声音,他穿过了这些学子,来到了童子学学舍。此时正是课间休憩的时候,童子学学舍里的学子们也都在忙得很。或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或是独自坐在自己的学案后整理着他们自己的课业。忙乱,又生动鲜活。孟彰没进去,就站在童子学学舍的院门处,更没叫学舍里的同窗瞧见他。他的学案空荡荡的,又设在学舍的最末处,不仅干净而且清净,是孟彰习惯的模样。孟彰看了很久,看着锣声敲响,看童子学的这些生员们匆忙赶回自己的学案后,看讲师带着书册从东厢房走过去……他就站在学舍院门边听完了一节课。等学舍里的讲师告诫过诸童子生员,宣告下学的时候,孟彰也站直了身体,整理过衣袍,双手交叠于额前,对着童子学学舍正房遥遥一拜。这一拜,拜的是讲师,也拜他那段在童子学学舍里进学的岁月。一拜礼毕,孟彰转身,也叠手向东厢房位置遥遥一拜。这一拜,拜的就是童子学的诸位讲师了。最后,孟彰又是转身,同样叠手向着太学祭酒和童子学学监处遥遥一拜。三礼毕,孟彰没有再停留,转身往外走。太学深处的祭酒忽然一顿,抬头往童子学学舍方向看过一眼,正正看见那道往外走的瘦薄身影。他沉默片刻,摇头失笑,伸手招来学籍。轻易找到童子学生员学籍的名单,太学祭酒提笔,在“孟彰”的名字后头落下一个标记。——已出师。标记落下的那一瞬,孟彰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正在松解,最后崩散。他没有回头,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一下。自今日起,不,准确地说是自梦海学宫建立的那一日开始,孟彰和太学之间的因缘就已经在崩解的边缘了。不过是到今日,这份因缘才彻底了结而已。但或许还是孟彰在这太学里尚有一些因果,他才刚要走出太学大门,就见到了迎面走来的顾旦。顾旦没看见他,不是因为他怎么样,而是孟彰不愿叫这些人看见他。见到顾旦,孟彰脚下停顿了一瞬,目光一时在他五官,特别是他的眉心印堂处徘徊了好一阵子。无他,只因顾旦的面相变了……‘所以在后司马慎的晋廷时代,真是顾旦的舞台?’孟彰一时觉得奇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