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为首的管事向前站出一步,躬身问道:“小郎主,这些符箓要储备多少?”孟彰没有任何犹豫:“有多少,就储备多少,多了的,可以以较低的价格售予各家佃户。”孟彰很清醒,是售,不是赠。管事又问:“请教小郎主,较低的价格是?”孟彰略一沉吟,说道:“行雨符市价九枝香火,但佃户是租赁我的田地,并不完全是外人,且眼下这境况也不甚好,便是就五枝香火好了。”五枝?!即便诸位管事在此之前都已经有所预感,但他们也完全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低廉的价格。要知道,倘若接下来的天气真似他们所料想的那样,行雨符这等符箓的价格绝对会上涨,而且是以一种不可阻挡的速度上扬。到得那个时候,只要他们这位小郎主不跟着抬升行雨符的价格,也足够所有佃农对他感恩戴德的了。但谁承想,这位小郎主甚至不是要原价出售,而是折价,且还是近乎折了半价……诸位管事都有些昏昏然,好半日都没能反应过来。他们知道自家的小郎主好说话,是能将他人的苦难看在眼里的人,可他们不知道自家小郎主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如果,”那位管事干哑着,低声问,“如果有人家从我等田庄里购得起云符、行雨符之后,加价售给他人,该如何?”孟彰随意道:“只随他们去,但劳烦诸位告诉他们,即便他们是要加价,也莫要加太多。”“莫要加太多,是多少?”那位管事更进一步,丝毫不惧会触怒了孟彰。孟彰细看他一眼,看见那位管事虽然躬着身,但也绷得笔直的腰背,不觉眨了眨眼睛。少顷,他回答道:“莫要多于八枝香火。”下首站着的近四十之数的管事似乎躁动了一阵,又似乎没有。孟彰只看着,等着。那为首的管事又问:“如果各种符箓的库存不够……”孟彰说道:“我会补充的。”顿了一顿后,他又对这些管事们道:“待如今种着的庄稼收成后,你们斟酌着,拨出一部分土地来种植青阜草和朱草。”青阜草,是制作符纸的灵株。而朱草也是调制符墨的灵株。诸位管事完全不曾质疑,直接应了一声:“是,小郎主。”孟彰听出了什么。如果说在今日之前,这些管事所以忠诚于他,是因为孟彰的身份的话,那么今日以后,这些管事就只是忠诚于孟彰这人。他应了一声,又道:“也请诸位告知各位符士,他们所绘制出来的符箓,可依数量多少和品质的高低,获取相当的嘉赏。”计件,永远能比计时更能激发人的潜力。那些管事们听得孟彰的话,也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们不觉抬起目光,看向上首端坐的小郎君。小郎君身形单薄,眉眼还笼着一层病气,坐在宽椅高案后,却全然没有小孩子跑错了地方的感觉,反而更显端肃与威仪。不是这宽椅高案抬高了这位小郎君,是这位小郎君他自己。是他自己,站在了那更高处。其余的一切,不论是华贵端重的衣装,还是高高在上的尊贵身份,都仅仅只是他的点缀而已。甚至,那些东西在他的面前,还更黯然失色。“至于是什么嘉赏……”孟彰继续道,“符箓知识、修行资粮、田庄还是旁的,只要合适、只要他们提起,我都可以考虑应允。”如果说,方才那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将主家对自家培养出来的符士下仆天然握有的掌控脱出,让那些符士下仆不再是主家理所应当的长工的话,那么后面这一句话,给予那些符士下仆的,便是更多的可能性。而且,听上首那小郎君话里的意思,倘若那些符士下仆能够拿出足够数量的符箓,说不定连自家卖身的契纸都能从小郎君手里讨回来。孟彰对符士下仆们的慷慨,是他们闻所未闻的,也是他们从不敢想象的,但他们竟然觉得,上首的小郎君并未说谎……他是认真的。只要那些符士下仆们能够做到,只要他们能够让上首小郎君满意,他们向上首小郎君提出的什么事情,小郎君都会应允。他们不必担心小郎君会反悔。明明知道作为孟彰的管事,他们理当劝说这位慷慨大方到愚笨的小郎君,但他们竟然只能站立在原地,紧握着莫名发颤的双手,以稳定心头激荡不休的心绪。孟彰平静地扫落目光。诸位管事不觉齐齐躬身,避让小郎君的目光。“是,郎主。”孟彰略停了停,才应了一声,“嗯。”“除了租种我名下田地的各家佃农以外,庄中上下田仆也是一样的处理。”“……郎主的意思是?”有管事问。孟彰答道:“各处田庄中的田仆倘若有他们自己的私田,而私田里的储水不足,需要起云符、行雨符等等协助灌溉的,也可以五枝香火的价格从田庄里换取符箓。”对孟彰的慷慨大方已经麻木了的诸位管事们仍然没有劝说,只是愣愣点头。“行了,”孟彰道,“事情就托付给诸位了,诸位请回去吧。”一众管事木木躬身一礼,悄然退出了这一方地界。孟彰看着一瞬间空荡荡的正院,又外头看了一眼。马车又驶过一条长街了。而前方,太学的牌坊已然在目。孟彰收回目光,却是利索地翻手,将手里那一叠的灵田、灵地、药田、药山地契收起,转而取来各处商铺的契纸。又是一点心神落下,张张契纸上的符文亮起。一群二十余数的管事站在了庭院外头。“进来吧。”孟彰仍自坐在上首,看着那些管事从外头走入,来到堂下与他见礼。将与前头告知各位田庄管事的决议稍稍变换一二,说与这些商铺的管事听以后,孟彰便安坐上首,不动声色地凝望着。孟彰手里的这些店铺,说是商铺,但其实是生产、售卖一条龙的商行。不得不说,安阳孟氏在给孟彰倾斜资源这件事情上,确实很大方。凝望着下首的这些管事,孟彰略略发散了思绪。下首的二十余位管事回过神来后,便暗下与侧旁的同侪交换目光。孟彰察觉,便收拢了心神。不多久,有一个管事站了出来,对上首的孟彰一礼。孟彰大半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你有话要说?”他问。那管事抬头,不闪不避地迎上孟彰的视线:“是,郎主,仆有话要说。”孟彰随意颌首:“你说。”那管事暗下蹙眉,一时间对自己将要说的话有了些犹疑,但他还是很快下定决心。“郎主,你这样做,是会削减我们店铺的利润的。”他迎着孟彰目光的眼眸里,肉眼可见地升起满满的心疼,“郎主,你太大方了……”其他的管事也都暗下点头。可不是么?自家郎主手那样松,指缝间漏出去的东西太多,他们店铺还要怎么经营,要怎么获利,又要怎么应对其他同行的打压?这些都是问题啊!!郎主年幼心软,他们却不会!他们不能让自家的店铺账册上,出现倒欠的记录。那对他们而言,是一个耻辱!是会让他们痛心到吃不好睡不好的耻辱!!明明是这些管事们在反驳他的决议,孟彰却生气不起来。那大抵,是因为孟彰知道这些管事们都是真心为他筹谋计划的吧。孟珏与谢娘子担心孟氏族中分派给孟彰的管事心思太过圆滑,会欺孟彰年少,所以特意从他们自己的那部分产业中,挑选出部分忠心的管事来,送到安阳孟氏分给孟彰的这些店铺里。所以这些管事们的忠心,孟彰并不怀疑。当然,这也还是因为他自己看着,也没有从这些管事身上察觉出半点异样。孟彰摇摇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要的,并不是香火这些银钱。”听得他这么一句话,下首的管事们沉默了。长年在店铺里拨打算盘、算计价值,这些管事们对交易、采买也别有心得。就好像,他们知道……不论市价如何,那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就是千金难求的;而不想要的东西,哪怕是天上地下罕有的异宝,哪怕是送到了旁人面前,也未必能触动得了人家。想要与不想要,不是价值能够完全衡量得了的。面面相觑得半饷,那位站出来的管事问孟彰道:“敢问郎主,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孟彰沉吟一阵,轻笑道:“大抵,是清平喜乐吧。”孟彰的声音落下,诸位店铺的管事也是没有了言语。清平喜乐?若只是郎主自己的话,他现在的生活也已经远远越过这四个字去了。……那就不是郎主自己,而是更广阔的、更庞大的群体。一众管事都有些无奈。自家摊上了这样的一个郎主,能不无奈吗?可在同时,一众管事心头也都有激昂的情绪涌动不止。“……这可是一笔大生意。”一位管事近乎梦幻一样道。其他的管事虽然都没有说话,但面上眼底,尽都是赞同。可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