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祖他……他也同意了?”近侍知道,司马慎这会儿问的“阿祖”,并不是其他陛下,而正是高祖宣皇帝。近侍不敢抬头,只回答道:“高原宫并未有任何动作。”没有动作、不阻拦,其实便是默许了。司马慎久久怔然,抬眼看向高原宫的方向,眼中有骇然,也有震惊。最后,那些过于激烈的情绪,都化作了木然。“所以,阿祖他其实也另有谋算……”“他想要干什么呢?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推动司马氏族中的不满和野心,在阳世族中的局势中点火,阿祖他……”“他真的是为了削减世家望族的力量,就不惜一切了吗?”“他真的就这么确定,他能够控制得了局面……”近侍身体一阵阵瑟缩,不敢去听司马慎的话,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司马慎却没来得及在意他,他木愣愣地看着高原宫的位置,许久许久,漏出一声悲戚的笑。就像是伤了翅膀跌落在火海中的雀儿。“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到这个时候,司马慎是真的什么都想明白了。在他的阿父阿母坚持将孩童也似的二弟送到皇位上、并且成功了的那一刻,懿祖他其实就已经对阿父阿母很失望了。随后那原太子妃、如今的皇后贾氏在阳世中的种种作为,更是让懿祖厌了他们这一脉。阿父阿母、两个阿弟,也……包括他。所以,懿祖他直接顺水推舟,借着阳世阴世那一场将起的内乱谋算诸世家望族,要在司马氏一族内部皇权更迭的同时削减诸世家望族的力量,动摇诸世家望族的根基……于是,在阿弟司马钟之后,天下的皇位再没有在他们这一脉传承,而是落到了其他支系血脉手里。懿祖他想得很好,既要借这个机会转移皇权谱系传承,又要清除族中那些庸碌愚钝自大之辈,同时还借此机会削减诸世家望族的力量。他什么都想到了,也都想好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天下混乱数十年之后,也确实该有司马氏子孙站出来重整山河。可问题是,意外真的发生了。司马慎扯着僵硬了嘴角。异族。异族!异族抓住了这个机会,肆虐中原,于是一切便都乱了……“懿祖啊懿祖,你……”这一刻,司马慎真的是恨透了,恨到睚眦欲裂。他恨的不仅仅只有司马懿,还有他自己。他恨他自己怎么就那么的愚笨,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地看清楚他在司马氏一族中真正的对手!近侍蜷缩着身体,不敢发出一丝声响。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些话不是他能听的,这些事情更不是他能知晓的,不要去听,不要去记,不要去想……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慎才终于平复了心头的思绪,他俯视着下首近乎跪趴着的近侍,重重闭了闭眼睛,问:“阿父阿母那边怎么说,是能允孤出宫去往太学了吗?”近侍有些恍惚,久久没能反应过来。司马慎也不着急,又等了一阵,才重复着再问了一遍。近侍抓住一丝心念,近乎下意识地回答道:“禀殿下,是的,陛下和娘娘说,您可择日出宫……”司马慎笑了一下。他没对这句话说些什么,只另问道:“宫中的人手,你都已经铺展开了?”近侍这时候是真的回神了,他低了低头:“各处阴域中,基本都留了耳目。”司马慎点点头,甚是随意地问:“消息传开之前,诸位王叔、王伯们,都是个什么反应?”“诸位王爷并无任何表示,”近侍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才在司马慎的目光中补充道,“但是各宫中的耗糜,尽在这半日时间内,提高了近一倍。”司马慎笑了笑:“那些提高的耗糜,都花费在更换各宫各殿的摆设上了?”近侍没有应声。因为他知道,这时候并不需要他来搭话。司马慎也是静默了许久,才将话题带回来,他轻声道:“过得两日,孤将出宫,去往童子学,你且安排下去吧。”近侍应了一声:“是。”“还有……”司马慎似乎还想要再吩咐些什么,但他抬头,往司马懿那高原宫看了一眼,最后也只是道,“罢了,先就这样吧。”近侍还是只低低应得一声。司马慎没有再说话,整座宫殿空荡又静默,跟死地都没什么不同了。待近侍终于从这一座宫殿中走出时候,饶是忠心如他,回头看向正殿的那一眼,也仍旧带出了抹不去的心有余悸。但同时,与那惊悸相伴而生的,也还有悲戚与哀恸。非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这一座宫殿的主人。“殿下啊……”他低低呢喃一声,抬袖在眼角擦过,才寻了道路往外走。他得去做事,只为他的主君!孟彰很是专心,所以剩余的时间就过得很快。到学舍里散学的钟声响起时候,他才从《诗三百》中清醒过来。旁边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已经在各自的书童帮助下,整理好了自己案头上的东西,三三两两相伴着往外走。大抵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很知道适可而止,他们只询问过孟彰一次,便不再等他,自己与交好的同窗一道走了。孟彰收拾好了案头上的东西,走出学舍,就看到守在门外的顾旦。顾旦看见他出来,先是微不可察地打量了他一阵,确定他完好无事后,才缓和了目光。“小郎君。”他迎上来。孟彰点点头,领着他往外走。“你在学舍里,可还习惯?”孟彰随意地问,似乎并没有太放在心上。顾旦小小地笑了,却是点头道:“托小郎君的福,诸位同窗对我很是照顾。”顾旦这话是真的不打一点折扣的,说得很是明白,也很是自然。孟彰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只道:“是好事。”顾旦也笑着,到身边的人渐渐稀少了,他才抓住机会低声询问孟彰道:“小郎君,学舍里方才可是出了什么事?”孟彰摇了摇头:“并无。”顾旦飞快抬起目光看他一眼,眼中全是不信。孟彰就又笑了:“四位先生都是磊落君子,又有诸位学监看顾,学舍里能出什么事?”顾旦听明白了,他微微点头:“那就好。”说过这么几句话后,顾旦也就不说话了,他一直将孟彰送到马车处。孟彰上了马车,却拉住车帘,探身跟顾旦道:“多谢你了,你且回去吧。”顾旦笑了笑,往后退出了一段距离。孟彰看着他,忽然又问:“童子学里诸位先生授讲的内容似乎与太学里的各位先生颇有些不同,你今日可还习惯?”顾旦点了点头,虽看着平和,但实则内中另一丝隐藏得很好的傲气。“还好。”孟彰也就笑了:“这就好。若是有哪里不习惯的,你且尽管开口。旁的还罢了,只书这一样,我手里还是有一些的。”顾旦笑着颌首。孟彰这才放下车帘,回到车厢里坐好。车夫对站在旁边的顾旦微微颌首一礼,便就扬起长鞭,驱使着马车汇入车流之中。顾旦立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直到马车消失在视野里,他才转身,缓步往太学里走。“……听说,太子殿下近日,将要驾临我太学呢。……”“怎么?你想要拜主了?”“不可以么?!”“可以当然是可以的,但你难道没听说,太子殿下来我太学,为的可不是旁人,而是童子学里的孟彰!”“孟彰?哼,一个小小的童子而已。”顾旦脚步不停,却抬起目光,往那个说话的太学生员看了过去。那太学生员眼底虽有些不忿,却无怨怼之气……他收回了目光。“也只是现在而已。你没有听说过吗?这位孟氏阿彰,天资聪颖至极,遍数整个帝都洛阳都是有数的……他的成长时间,怕没有你所想的那样长。”“……那又如何?现在他不是还没有成长起来吗?我就不信,从现在起到他真正成长起来,我都还没能站稳脚跟!!”“哈哈,这倒是……”“再说……”“嗯?”“未来帝朝中枢的九卿尊位,也不是我们能够奢想的?”听到这句话,交谈中的另一个书生不由得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