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处的说书先生也不恼,含笑静等片刻,方才又抄起案桌上的醒木拍得一拍。清脆的拍击声将那所有噪杂声音、心绪都给镇压下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说书先生说完,也不等茶楼里的诸多茶客反应,当即就收了案桌上的一众物什,几步走下中堂消失不见。“……诶?怎地今个余先生这么早就回去了?不该是再坐一坐与我们闲聊的吗?”“对啊,余先生这急乎乎的,是要去做什么事啊……”“也不定就是要去急着做什么事吧?今日可是元宵,余先生或许也想去看灯了呢。”“但我们这么多老朋友都在呢!”大堂里的纷纷议论并未被雅间里的孟彰等人错过。孟昭、孟显和孟蕴对视一眼,又齐齐转了目光来看孟彰。“阿彰,”孟显先问,“你特意引我们到这里来歇脚,真是只让我们在这里喝喝茶、听听书的?”孟珏和谢娘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往这边看了过来。“真的只是让你们在这里喝喝茶、听听书的。”孟彰冲孟珏笑了笑,回答孟显道,“不过除了这个以外,我也是想叫你们认一认路。”顿了顿,他说:“事实上,在我走入这座茶楼以前,我也不知道今日在这茶楼大堂里说书的是这位余主编。”孟显不由有些好奇:“你原本觉得会是谁个?”“小说家一脉在这安阳郡中的某个编辑吧。”孟彰说,“宗旨不会是主编。”孟蕴点点头:“难怪最开始踏入这座茶楼的时候,阿彰你也很有些惊讶。我原以为你是被这楼里那安静给惊住了呢。”最开始他们从外间走入来的时候,茶楼里的那些客人还都在认真听说书。除了这位余先生的说书声音以外,这茶楼当时静得再没有任何杂音了。孟彰抿着唇笑了一下。他还待要说什么,忽然就转了目光看雅间闭合的门扇。不独独是他,孟昭、孟显和孟蕴,乃至是孟珏与谢娘子,也都转头看了过去。“笃,笃,笃。”规律的敲门声从外间传了进来。孟彰拦下其他人,自己走上前去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真是才刚从茶楼大堂里走出去的那位余先生。也是小说家一系在安阳郡这边的主编,阳神境界的大修。见得他,余先生也不惊讶,含笑问:“可有打扰到小郎君了?”“没有。”孟彰摇头,侧身让出路请余先生入内,“先生且往里请。”余先生走了进去。孟彰将门关上,引着余先生往里走。孟珏、谢娘子等人也都已经起身相迎了。“孟珏见过余先生。”孟珏领着谢娘子、孟昭等人来与余先生见礼。余先生也很客气地回了半礼:“我不请自来,打扰诸位客官雅兴了。”“哪里,哪里,才刚方在这里听完先生所说的一章书节,正心潮澎湃着呢,先生就到了。是我等的荣幸才对。”余先生也不在乎孟珏说的到底有几分实诚,他笑得一笑,推拒了孟珏让出来的主位,在孟珏对面的客席坐下。除却谢娘子依旧坐在孟珏身侧以外,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都是依次在孟珏下首处就座。“我听见孟郎君和谢娘子带着府上小郎君、小女郎来喝茶,便想着过来见一见,也算是成全了彼此的缘法。”孟珏笑着点头:“我也是今日才知道薄霜茶楼妙绝的不止是声名在外的茶水和小食,还有这发人深省的故事。往日里错过实在是可惜了。”余先生也笑:“哪儿是郎君的问题,是我们这薄霜茶楼往日里着实不够出彩,往后就不会了。”往后就不会了?孟蕴心头一动,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孟珏已经在那里问起了:“‘往后就不会了’的意思莫不是……余先生要在这薄霜茶楼里落脚了?”余先生颌首,说:“这安阳郡人杰地灵,是能催发人创作灵感的好地方。我近来无事,又总觉落笔滞碍,便想在这里住一段时日。”“只是住一段时日吗?”孟珏问。余先生也不瞒着他:“只是初拟的,具体情况,还得看后续,如今未曾真正定下。”孟珏了然点头,又笑道:“我近段时间也是事多,再不及早先时候清闲了。先生既然要在安阳中多停留一段时间,那我也不怕错过了先生的说书还没地儿补。”余先生更见高兴:“错过也不打紧,茶楼里有常备的留影符器。孟郎君要是喜欢的话,尽可以遣人来茶楼这边取一份回去。”孟珏肉眼可见地惊喜问:“果真可以吗?不会妨碍到先生和茶楼?”“不会。”余先生说道。孟珏犹豫少顷,到底是没能拒绝得了,就和余先生约定道:“如此,便劳烦余先生了。”“不值当个什么。”余先生摆摆手,“我们茶楼留了它来也是为了给诸位同好共赏的,不独是为孟郎君你一个。”孟彰看着孟昭、孟显和孟蕴在那里快速挑选关键词,又推导双方话语间透露的信息,兼之步步推敲对方的准线、立场以及态度,顿时觉得自己甚为清闲。看看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如今精神多紧张?尤其是孟蕴,更是凝聚了所有心神在分析记录。也对,春节、或者说今日元宵过后不久,孟昭和孟显就要起身赶回茅山了。这边的事情尽都得由孟蕴接手。包括族中,也包括府上的那些事情,都全归了孟蕴。孟彰无声地笑了笑,端起茶盏虚虚呷一口水汽。孟珏便放松了些,另问起一件事来:“先生方才在大堂下所说的那本故事,可是先生的作品?”“倒不是。”余先生摇摇头,“是茶楼里其他新人的作品。因着他还无甚名气,所以交由我来登台,且待日后他积累了口碑,又进益了本事,才会叫他登台。”余先生说道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声:“我现下思绪滞碍,写出来的作品总有哪里不足,便不动手了,免得将自己气着了。”“先生对自己要求极严。”孟珏肃容道。余先生奇异地看了孟珏一眼,忽然笑开:“哪是对自己要求严格了?不过是不想伤了自己的眼罢了。”“反正现下我也不是没事做。”他又说,“待忙过了这段时日,我再执笔不迟。”“先生所说的事情,便是要为这薄霜茶楼培养新人?”孟珏甚为随意地问。孟彰却看见孟蕴陡然又提起心神听得认真。余先生也很随意地回孟珏:“这只是一部分。”“茶楼这些年来一直不甚景气,都是到了今年才见着些起色,楼里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余先生说,“所以我还得尝试着将这边的架子重新搭建起来。”孟彰都看见孟蕴的目光止不住地往余先生面上瞥过去了。那目光里带着的意思不明显,却也瞒不过孟彰。——你就这样将话说了?!真的就这样说了?!孟彰心下笑意更重。余先生的目光一时转了过来。孟彰回了他一眼,余先生又挪开目光,转而去看孟蕴。他似乎看出了些什么,眼中有惊喜,但更多的是惋惜。孟彰当下凝神仔细打量着余先生,少顷后,他掩下那陡升的失望,收回目光。余先生并不是真的从孟蕴身上看到什么更遥远的东西,他只是为孟蕴与他们小说家一系的研究方向相类而动容。但相类的也只是双方的研究方向而已,真正关键的研究手段却是截然不同。更准确地说,差太远了。孟蕴是要通过药理的手段去调和七情,而他们小说家一脉却是以文载道。尽管,这“以文载道”的说法其他诸子百家鲜少有人愿意承认了。孟珏耐心地等了等,只在余先生心神归拢以后才又开始说话。“将架子重新搭建起来?”孟珏问,“这是一桩很大的工程吧,先生是要自己处理这件事吗?”“倒不是,除了我以外,还有几位副主编呢。”余先生道,“这边很是重要,只我一个人在这边的话,楼里也担心我抢不过。”抢不过?!孟蕴再次打点精神。不独独是她,就连边上的孟昭、孟显两位郎君也更认真了几分。“抢?”孟珏显然也有些惊讶,他问,“这安阳郡郡城里,难道是又要建许多家茶楼了吗?”余先生还是不瞒孟珏:“茶楼也有。但除了茶楼以外,还有其他的。”孟珏思量少顷,问:“譬如?”余先生回答道:“譬如书画社、棋社,古董店等等等等。”书画社?棋社?古董店?只单从这些描述来说,还真不能确定要入场的到底都是哪几家诶。孟彰心下默默总结,又虚虚呷引一口水汽。孟珏想了想,大概也明白了这些地方对薄霜茶楼的威胁所在。每个人一天就只有十二个时辰,每天里的精神也是有限,如此不就是客人在这个地方多逗留一阵、多耗用了心力,别的地方就少了么?孟珏当下就叹了一声:“现下这世道,确实是大家都不好过啊。”所以,他会想要帮着搭一把手?听得孟珏这话,余先生不禁生出了一丝期待。但他只等了三息的时间,那丝期待便被斩去了。“日子总也还是要过的。”余先生说,“反正我们薄霜茶楼多少也占据了一点先机,倒也不是很怕他们。其他的,各凭本事就是了……”孟珏闻言,不动声色地看了孟彰一眼。孟彰默默地坐在席上,又低头虚虚呷饮一口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