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细看他一眼,却没追究,只点头,很是自然地回答道:“是修为又有了些进益,但要说突破,却太早了。”“哦,哦哦……”孟庙干干点头,随后便转移话题,“你可还有别的东西要带上?我们要走了。”孟彰摇摇头:“没有了。”昨日从太学离开以前,谢尚和谢礼就已经特意叮嘱过他,不需要太过紧张,尽可随意些。孟彰虽然没有太将这话当真,但陈留谢氏已经率先通过这一大一小两位郎君释放了善意,他倘若太端着,反倒拂了对面情面。那不好。孟庙察觉到了什么,动作一停,问孟彰道:“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需要我注意些的?”孟彰想了想,道:“要注意点分寸吧。”孟庙往下询问:“是要宽松一点?”孟彰颌首。孟庙细看孟彰神色一阵,又自沉吟着斟酌过一回,最后重重点头:“行,那我知道了!”孟彰面上漏出了一点笑意,他道:“庙伯父,不必这般紧张,他们谢氏不会太计较的。”那是因为我们安阳孟氏有你,要是我们安阳孟氏没有你,你看看陈留谢氏会不会这般宽待我们?哦,或许还是会的。毕竟彼此都是世族,讲究的是体面。这体面既是自己的体面,也是别家的体面。作为合格的世族,他们轻易不会让彼此下不来台。但……那都是客气,是疏远,也是距离。跟这会儿陈留谢氏向他们传递出的亲近可大不相同。孟庙摇摇头,并不抓着孟彰细论。他先自转身往外走:“走吧,再在这里待下去,回头真得耽误时间了。”孟彰跟在孟庙后头。出得府门,车夫已经架着马车在等候了。孟彰、孟庙先后上了马车。待他们坐稳,车夫一甩缰绳,马匹便即迈开脚步,向着前方冲了出去。陈留谢氏是大族,他们族中的郎君也各自开府,但也都是聚族而居。不过今日他们要拜会的谢诚谢郎中即便是陈留谢氏的族老,也还是旁支,所以谢诚的府邸并不是建在谢氏这一片府邸的中央地带,而是偏外侧一点的街巷里。马车驶过长街时候,孟彰仍然听到了马车外传来的声音。“卖月精啰,卖月精啰!”“面人!面人!老丈,给我来一个面人!!”“诶,最近的天时似乎有些不对,总不见雨水的,我灵田里的水怕是不够了……”“哈哈哈,我们那边倒还好。”“那是,你那边种的都是些豆萁,不太需要水,可我种的是稻子啊……”“那倒是,或许,你可以试试能不能从别家引水或是怎么的……”“别家?我们那一片儿哪儿还有别家可以借水的?都愁着呢!”“唉……要不然,你问问哪里可以购来行雨符?听说这个符箓很好用的……”“你在说笑呢吧?行雨符?!那可是符箓!我哪儿来的银钱去购买?”“……你不购行雨符,那你缺水了怎么办?你种的可是稻子,到了收成时候稻子长得不好,你要怎么跟那谢家交租粮?七成的租粮交出去,再交完税粮,你自己还能剩下多少?!一年辛苦到头,你什么都剩不下!还不如凑着钱银购买一张行雨符,总是能多得些收成……”“可是,可是行雨符它太贵了,我们购不起啊……”“行雨符不贵了,不过是九枝香火而已!何况你购了行雨符,回头交租粮时候,还能跟那些谢氏庄头提一提,庄头会帮着你补上一份银钱的……仔细算下来,总是比硬扛着要好,不是?”“这倒也是,谢氏本家好说话,庄头也就不会太过……”“其实我们都还好,主家良善好说话,你看别家的那些,现在都还不知道怎么愁呢……”“别家?你说的是?”“还有谁,龙亢里出来的,还有颖川里出来的呗,再还有吴郡里出来的那些……”“这……”“唉……”已经走过长街的马车将那几个人抛在了后头,但还有更多类同的对话传了过来,落在了马车里坐着的孟彰和孟庙两人耳中。孟庙想到了什么,正想要再来询问孟彰,但在目光触及到孟彰的那一瞬间,却生生将原本的问题都给忘了个精光。“……阿彰?”沉默坐在车厢里的孟彰抬头看向孟庙,问:“庙伯父有事?”明明孟彰面上、眼底、动作、声音里都不见丝毫异色,跟平常时候的他并无不同,可此刻孟庙对着他,硬就是心头沉沉,说不出的憋闷。“没有。”迎着孟彰的目光,孟庙先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孟彰也没有细问,他直接垂落了目光。七成的租粮,却还是“好说话”的能得到佃户们交口夸赞的良善主家……他抿着唇角,竟不知道自己心里该是什么样的滋味。“……这些天都还没见雨水,真是愁啊……”“……再想想办法吧,实在不行,就托梦给家里的后辈,让他们多烧些香火来,我们几家合力,凑着购一张行雨符,大家分一分,就不需要那么多的香火了……”“可是,我们阴世这里不见雨水,阳世那边也未必就好啊。子孙后辈也难,再要他们给我们多供奉香火……他们自己可怎么活啊……”“……唉,也没有办法,我们自然是可以消散,反正也活得够久了,但我们如果都尽没了,失了家祖照应,子孙后辈们很容易被阴邪侵扰的,到时候,他们稍不留神就要丢命的……”“不若,我们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还是我们自个儿再想办法熬一熬吧,我们阴世都是这般的天气,阳世那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最怕的还是,这少雨会变成干旱,干旱又出蝗灾,到时候怕是才真不能活……”“熬?!是那么好熬的吗?!我们这边收成要是不好,主家说不得还会加租,一旦加租,再算上交出去的税粮,我们怕是什么都不会剩,还得倒亏欠主家的钱粮……”“……若不然,我们索性就……投了主家吧?”“你疯了!你要隐去自己的户籍,完全投入主家家里去?!”“我没疯!消去户籍,完全投入主家家里去,我们这一家子就不用交税了!不用交这一笔税粮,我们就能多得些东西填肚子了!!何况你方才不也说了吗?”“最怕的还是少雨会变成干旱,干旱又要出蝗灾……这样一遭一遭地来,我们家能扛得住多久?迟早都是要投入主家去的,不如索性就早一点?!”“可是,消去户籍,我们就不是大晋的臣民,而只是……他们家的仆户了!到时候,生死,就都由不得我们了!!”“你现在说生死都由不得我们,是不是已经太晚了?”“这……”孟彰身形不动,只似山石。这是孟彰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街闻巷议。平日里他坐车从孟府去往太学时候,听到的,就不是这样的内容。倒是孟庙,越坐越是觉得不自在。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自在,更不好去问孟彰,便也只能将目光停在面前的几案处。不知过了多长岁月,孟庙终于听到了车夫拉住马匹的声音。“吁……”他大大地松了口气,还没等马车完全停稳,他便自己一掀马车车帘,探身干脆利落地走了出去。马车车夫看见,惊得险些显出了他的本相。“……庙,庙郎君……”在马车外站直了身体的孟庙轻松地舒缓了脸色,长长喘过几口气后,他回过身来,冲车夫摆摆手:“不与你相干,是我自己的事。”车夫这才放松下来。他冲孟庙躬了躬身,退到了另一侧。仍坐在车里的孟彰将这一段对话尽数听在耳里。半饷,他伸出手去,缓缓整理着衣袖袍角。不该惊讶的……他为什么这么惊讶?他不也是世族子吗?他不也有一大群的佃户吗?他不也收着高额的租粮吗?他如今身上穿的戴的,用的使的,哪一样不是金贵之物?哪一样拿出来不是能够养活小半个帝都洛阳里的平民百姓?……他有什么好惊讶的?孟彰站起身,从车厢里走了出来。孟庙听见动静,转了目光来看。孟彰触碰到那尚且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视线,抬眼笑了笑,问道:“庙伯父?”孟庙其实更想问他,但此刻看见孟彰俨然已经恢复了“正常”,他们又正站在人家谢诚谢郎中府门前,实在不好再耽搁,便且作罢。对孟彰摇了摇头,孟庙道:“没事。”抬眼看向前方厚重石狮后头庄重的府邸,孟庙招呼孟彰:“我们走吧。”孟彰颌首,走到孟庙近前,跟着孟庙一道走上台阶,来到府门前。孟府中门虽不动,但侧门却已经大开。见得孟庙、孟彰两人走过来,领着一众门子的谢府管家当即就露出了笑容,迎上来问:“可是安阳孟氏的孟庙郎君和孟彰小郎君?”虽是话语里带了疑问,但这位管家的眼中却尽是笃定。他落在孟彰身上的视线更是柔和且友好。孟庙点了点头,伸手将拜帖取了出来递过去。“安阳孟庙,携侄儿孟彰来访,还望阁下帮忙通报府上郎主。”那管家笑着接过拜帖,正想要说些什么,从侧门的内里又传来了一阵笑声。“庙郎君、阿彰师弟,你们可算是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