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这么一听,也就明白了。感情在这天地里,自觉认错悔改的,才是那稀缺品。孟庙见他已经明白,便也没准备再多说些什么,但在他告辞离去以前,他还是犹豫地多看了孟彰几眼,欲言又止。“庙伯父有话要说?”孟彰索性自己开口问。孟庙脸色一定:“阿彰,你所提议的分宗……划分的标准可是已经定下了?”孟彰一时没有回答。孟庙心里就有数了。这一次孟氏的分宗,必定不会是以血脉、派系来划分的。起码在孟彰心里,不是。孟庙停了停,又问:“阿彰,如果我想归入梧叔祖这一宗系,你可能接纳?”孟彰笑了一下:“伯父品行清正,能力不俗,若能归入我们这一支系,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孟庙下意识松了口气,旋即就抓住了孟彰话里的意思。所以,孟彰心里的分宗标准,果真是以品行和能力来划分的?不不不,在能力方面,阿彰应该不会要求得太过严格。毕竟在孟氏族中,庸碌寻常但老实肯干的族人也很不少。若那些人有意归附,阿彰也必定不会狠心拒绝。可是这样一来,便又多了个问题……“阿祖未必会点头。”孟庙说。如果品行端正的族人都被孟彰他们这一支给收拢过去,那留给他们宗长一支的岂不就只剩下些歪瓜裂枣?那宗长一支成什么了?再还有,孟氏一族立族岁月长久,品行端正的族人与品行不良的族人彼此间可未必能撕撸得太清楚干净。他们都是混杂在一处的。孟氏族中分宗,孟彰想要只收纳品行端正的族人,拒绝那些品行不端的家伙,族中本身态度如何不说,便是各家族人,怕都不能满意。孟庙看向孟彰,想劝:“阿彰,水至清则无鱼,你……”孟彰就笑:“我自然不会这般直接跟族中挑明,不过是稍稍粉饰一下言语罢了,没什么难的。但是庙伯父,我并不觉得在这事情上可以放松标准。”孟庙被长袖遮掩着的手指紧了紧。“这事不独独是我自己的要求问题,还是新的孟氏分支本身的发展问题。”孟庙皱着眉头,却不说话,耐心听孟彰分说。孟彰道:“任何一个族群,一支力量成长壮大的最初,都必定有一套核心信念。这套核心信念将帮助他们聚拢人心,齐心合力应对一切困难。”孟庙想了想,默默点头。“而我们孟氏的新宗支,也需要这样的一份核心。”顿了顿,孟彰说,“若不然,只将孟氏族中随意地按照各种资粮、人情、血脉划分两个孟氏宗系,那跟将孟氏一族直接分作两份有什么不同?”孟庙这样听着,也觉得在理。但是……他看着孟彰:“我孟氏分宗这件事,族中早在十年前便已经有消息流传。这十年时间,族里的各家多多少少都活动了。你这样忽然更改族中分宗的标准,必是会打乱很多人的计划。”“这些空耗的人力和资粮,都会化作怨气冲着你去的。阿彰,你真的想明白了?”孟彰未见惧色,他甚至还带上了笑:“我知道。”孟庙默默地看他:“阿彰……”你又何必呢?孟彰收了面上的笑意,低低跟孟庙说:“庙伯父,过去这十余年里,我是真的看到了很多很多。这些不忍卒睹的事情里,有很多也牵扯到我们安阳孟氏的族人。”孟庙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要怎么跟孟彰说,这世间很多的金银都沾着血,他们安阳孟氏那么多的田产、庄园、矿产、灵药、奇葩,也不全都是规规矩矩拿着干净银钱买过来的……孟彰闭了闭眼睛:“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也没那样奢望过,但我还是想,起码我这一系的宗支,手段不会太过酷烈残忍。”孟庙沉默了很久,叹气:“阿彰,你这些话我今日没有听说过。”哪怕是孟彰这样被确定的孟氏麒麟子,这样的话传出去,在孟氏族里也绝讨不到好。孟氏推举麒麟子,择选良才骄子倾注资粮全力培养,是为了能叫成长起来的英才庇护他们的,而不是要他来俯视鄙夷他们的作为的。尤其,孟彰还是个阴灵……孟彰笑了笑,但也承孟庙的好意:“多谢庙伯父。”孟庙摇摇头,往外迈出的脚步一时又停下。“阿彰。”孟庙唤了一声。孟彰抬眼看过去。“你对族中也生厌了么?”孟彰沉默少顷,说:“庙伯父,我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想过这些问题了,我原本也以为我知道这里头到底都有什么事,我也以为我能接受,毕竟我也是孟氏的儿郎。但我后来发现……”“我自己没有那样高的承受能力。”又或者说,这时代真的太挑战他的底线了。孟庙心神猛地一跳:“你,你待要如何?”孟彰见孟庙面上眼底的惊慌,心里微暖。“伯父且安心,我做不了太多。”孟庙瞪他。就他这十来年间折腾出来的事,居然也叫做不了太多?!但孟彰确实也没有说谎,他理直气壮地迎着孟庙的视线看他。还是孟庙率先收回了目光:“那便最好。”“我会尽力帮你转圜。”他说,“你,你做事也莫要太着急了。”孟彰应了一声。待孟庙的身影彻底走出他的视线,才有念头快速在他心神间滑过。‘我又能做得了多少?’略收拾收拾,孟彰提了一盏纸灯便走出了书房。一缕寒风卷过,案桌上放着的那份由孟庙带过来的卷宗纹丝不动。显然,它非但没有被这风吹卷过,甚至都没有被孟彰拿起来过,直接就给摞在那里了。惨白的灯光给孟彰开出一条幽窄的道路,引着孟彰回到了阳世安阳郡的孟府里。这一回,孟彰没找孟显,也没去见孟蕴,他直接来到孟珏的书房外。书房里还亮着灯。事实上,如果孟彰没记错的话,打从十年前开始,孟珏书房的灯火就再没有在丑时(凌晨一点)前熄灭过。孟彰在书房外停了脚步,却只举着灯,连敲门都不敢。还是书房里的孟珏亲自来给他开的门。“回来了就敲门啊,”站在通明的灯火之中,孟珏看着他摇头,“或是直接推门进来也可以,但你那样干站着是要干什么?”孟彰抬起视线看他。孟珏摇摇头,让出路来叫他往里走。“你这样子叫你阿娘看见,还以为我拿你怎么样了呢!”孟彰迈开脚步走过门槛,跟在孟珏后头在书房里的坐席处坐下。孟珏亲自给他端了些点心来。都是他爱吃的。也不知道孟珏在他那里放了多少。孟彰的目光在孟珏袖袋里转了转。孟珏大大方方任他看:“晚间时候我才收着的,你放心吃用就是。”孟彰点点头,果真取了一块豌豆黄放在身前轻轻吸食其中精气。孟珏又给他分了一盏茶水。“怎么今日回来见我了?”只一句话而已,孟彰便已从中品出了许多酸味。他不由得多看了孟珏两眼。孟珏含笑看他,像是无知无觉地等着他的回答。“是有些事情。”孟彰先说,随后他定了定神,一鼓作气要将话说完,“阿父,这十年来,我……”孟珏却将他拦住了:“这十年,你玩得可高兴?”孟彰愣住了,眼下意识抬起,怔怔望入孟珏眼底,被那里头的笑意压得心头一坠。“是挺高兴的。”孟彰只这样说。他也没说谎。这世道确实远比他曾经所以为的还要荒诞无望,但他做了他想做的事情,倒多少也发泄了心中的郁气。不能不算高兴。孟珏定睛看他片刻,也有了自己的判断:“看来还是不甚高兴啊。”孟彰想要说什么,但孟珏看得他一眼,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你若心里还是不痛快,那你便更努力些修行吧,待到你的修为足够了,事情也就简单了。”孟彰闷了一阵,沉沉道:“也不会简单的。”孟珏眉梢一动,发出一个单音:“哦?”“人心很不容易满足。”孟彰说,“我是,其他人也是。”孟彰略停一停,又说:“我能圆满的,其实只是我自己。”孟珏却说:“能圆满一个已经很不错了。”孟彰无话可说。孟珏笑了笑,率先将话题带回来。“说来,你今日回家来是有什么为难事?”孟彰只是眉眼动了动,孟珏就笑:“若不是为难人的事,你也不会直接来寻我不是?说吧,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