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传过去,前头王绅、谢礼、庾筱这六个小郎君小女郎的目光陡然就多了几分怀疑。王绅更是哈了一声,语气甚为奇异:“你不太了解?”孟彰一点不心虚地点了点头。王绅、谢礼、庾筱这六个小郎君小女郎面面相觑得一阵,又调转目光回来看孟彰。行吧……孟彰从这六道目光里看出了明白的妥协。既然你都这样说了,他们在无声地说,那就当你是不了解的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王绅传音道,“你且只管跟我说,我帮你。”谢礼、庾筱、李睦、明宸、林灵等五个小郎君小女郎也都齐齐笑开。尽管这五个小郎君小女郎没有似王绅一样明白说道出来,但他们的意思也已经很明显了。孟彰笑了笑,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若果有需要的话。”西厢房里,也刚刚与旁边的同窗交谈过几句的顾旦却是沉默着慢慢拧紧了眉梢。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觉出了不对的地方。一遍遍回想过后,顾旦猛地抬起头来,直直看着外头的方向。坐在他旁边的太学书童还在快速回忆着,意图在这些记忆中找到些蛛丝马迹,却忽然间被顾旦的动静惊醒,都还没想明白,他就下意识地看向了顾旦的方向。不看不打紧,这一看,他就被顾旦脸上眼底的冷凝给吓了一跳。“顾……顾旦,你怎么了?”他问道。西厢房里的其他太学书童发现这边的动静,也各各往他们这个角落看过来,然后又都被顾旦的脸色惊住了。原来,太学里从来都是沉默更多的那个顾旦,居然也有这么吓人的时候吗?顾旦没有回头,仍旧紧盯着外间。学舍之外,学监看着史、黄、邵三位先生走近,神色平静到近乎漠然。原本刚刚从东厢房中追出去时候,史、黄、邵三位先生原本多少还是有些信心的,眼下直接对上学监,史、黄、邵三位先生的脚步也都不由得放慢了些。尤其是史磊,他几乎没有了继续走过去的力气。还是黄、邵两位先生最先反应过来。黄、邵两位先生对视得一眼,忽然齐齐伸出手去,将史磊带着引着,拉到了学监近前。“学监,我们有话要跟学监你说……”学监一眼扫过去,黄、邵两位先生下意识地就停住了话头。倒是史磊这会儿反应过来了,他站直身体,又卸去黄、邵两位先生搭扶着他的手,直直地迎上学监的视线。他没有贸然开口,因为他看出了学监眼里的意思。学监看过这三位先生后,又往正房所在的那处童子学学舍看了一眼,确定学舍里的各位生员都收回目光去,继续上课后,他才对这三位先生说道:“走远一点说话吧,别在这里。”说完,学监率先转身往外走。史、黄、邵三位先生回身看了一眼童子学学舍,又看看坐着各位太学书童的西厢房,苦笑着对视一眼,也都低了头,沉默地快步跟上学监。出了院子,学监停住脚步,回身看史、黄、邵三位先生:“有什么话,就说吧。”黄、邵两位先生当即上前一步,想要开口。但被他们留在后头的史磊却是伸手,直接拉住黄、邵两位先生。黄、邵两位先生回头看他。史磊摇摇头。黄、邵两位先生沉默一瞬,将位置让了出来,史磊很自然地往前迈出几步,越过黄、邵两位先生直面学监。“学监,这一次的问题,在于我。是我先起了贪念,我……”“还请学监看在我为童子学、太学效力多年的份上,抬手饶过我这一回。”学监一直不说话,只沉默看着史磊,直到史磊停下来,他才问:“说完了?”史磊沉默点头。学监的目光越过他,直接看着黄、邵两位先生,问:“你们呢?你们又想要跟我说什么?”黄先生上前一步,站在史磊身侧,道:“学监,史磊他也就一时生出贪念,随后自己就控制住了,没想过要继续,更没真的要对孟氏阿彰出手……”“是啊,学监,”邵先生也走了过来,站在史磊另一侧,“史磊他是个什么样的品格,不独独是我们这些同僚,您与其他的诸位学监乃至是祭酒,都是知晓的,孟氏阿彰是他的学生,他不会对孟氏阿彰出手的。”“君子论迹不论心,”邵先生道,“史磊他还什么都没做,只因为这一回的心念涌动,就责罚他……也未免太过了。”学监气笑了:“你们还知道孟氏阿彰是你们的学生,你们还记得这个?!哪个老师会对自己的学生生出那种的恶念,觊觎学生身上的生机的?啊?!你们告诉我!!”“哪一个老师是这样的?!!”史、黄、邵三位先生被学监劈头盖脸地骂,却只能听着,不敢多做反驳。实在是学监此刻的气势太过摄人了,这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尽数抽离,而他们就是被冻结的那琥珀,什么都做不了。许久以后,学监才缓了一口气。“这事,我不能拿主意。”他道,“我会上禀张学监,请张学监评判,又或者,请祭酒论断。”史、黄、邵三位先生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都只是默然,因为他们又听到了学监的话。“童子学里的各位生员,不论是什么样的出身来历,他们能来到这里,录名童子学,就都是天资出众之辈。他们的资质、他们本身的份量,我清楚,你们也清楚……”“为着保障他们的安全,太学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在往外清人。”学监停了停,又继续道:“也是因为太学学里的仔细和谨慎,童子学才一直没有出事,才会有更多的资质卓绝、身份贵重、来历不凡的小郎君小女郎录名太学,入读童子学。”“……孟氏阿彰,在我太学童子学开办以来收录的众多小郎君小女郎中,也是很特殊的一位。为着他的入读,我太学、童子学不久前才清理过一遍。”“学里诸位学监、大儒、祭酒对他的看重,你们也都是尽知的。”学监道,“我不知道今日你们这事送上去,各位大儒、张学监乃至是祭酒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但是……”他一眼看过史磊,看过站在他旁边的黄、邵两位先生:“做好准备吧。”学监说完,直接抽身离开。学监似乎很信任史、黄、邵这三位先生的品格,哪怕近乎直白地驳回了这三位先生的求情,也全然不担心史、黄、邵三位先生,特别是史磊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直接发难。但史、黄、邵三位先生却知道,这一切都是错觉。是错觉。遍数整个太学,防守强度能够比得上童子学学舍的,也就只有各处太学秘地了。为什么在发生史磊这件事以后,学监一直将孟氏阿彰带在身边?因为学监就是在防备着他们。就连现在学监直接离开,也不是他们就不需要防备了,而只是因为有别的看护孟氏阿彰的人到了而已。史磊若真要对孟氏阿彰出手,其实也只有刚才学监带着他去东厢房拜见他们时候最简单,也最容易得手。虽然,史磊成功的几率也着实不会高到那里去。被留在原地的史磊木愣愣地看着学监的身影远去,久久没有动静。黄、邵两位先生沉默一阵,才唤他:“史磊……”史磊缓慢转身,对黄、邵两位先生露出一个笑容。黄、邵两位先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反倒是史磊,他很快收拾了心情。“是我连累了你们。”因为他的一时恶念,黄、邵乃至是现在还在学舍里跟诸位小郎君小女郎讲课的蔡骏,怕是都得要再次历受学里的考察。他说完这一句话,抬起双手来,在额前交叠,郑重地与黄、邵两位先生一拜。是谢礼,也是歉礼。前者,是在为黄、邵两位同僚的说情;后者,则是在为连累了他们。黄、邵两位先生初时也想要避让过去,不受这礼,但他们瞥见史磊,又都停住了。史磊是认真的,也是郑重的,若他们避让不受,反而才更叫史磊为难。史磊站直了身体,抬起眉眼对黄、邵两位先生笑:“我在太学许多年,能与诸位同僚相伴相交,是我的运气,也是我的福分,多谢你们了。”黄、邵两位先生沉默过半饷,又看了史磊一阵,确定史磊心头是真的疏阔明朗,清净无霾,也都笑了起来。“这何止是你的运气与福分,也是我等的运气与福分啊……”“就是,我等在此相交相伴一场,未曾辜负彼此,何其的难得!”“说得对……”“对了,阿磊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可有去处了?”“去处啊,暂时还没有……且看看学里怎么处理吧,若是我还能留在太学里,便留下来,若是不能,那我便自归家去吧。”“不论是另择学舍教学,还是自归家去教导后辈,也都是不错的。”“这样啊……”渐渐走远的学监将身后的动静丢下,只往前走。到了张学监房舍外头,这位专门负责童子学的学监才抬手,叩了叩门扉。“罗生吗?”张学监似乎已经料到门外站着的到底是谁了,直接就道明了学监的身份,“进来吧。”罗学监推门走了进去,与张学监一礼:“张生。”张学监手边的卷宗早已放下,这会儿目光直接看住了罗学监,问道:“你是来跟我说童子学那边史磊史博士的事的?”罗学监心下苦笑,却是点了点头,又将史磊后来的表现跟张学监说道了一遍。这一遍说起时候,罗学监的用词很是客观,只直接将史、黄、邵三位先生的反应说出,并没有投入多少情绪。但等这一遍说完后,罗学监沉吟一阵,到底又抬眼,看向张学监的方向,开口道:“张生,史博士这一次反应确实是很不妥,但他已然明悟……”张学监看着他,神色间喜怒莫测。罗学监语气微不可察地滞了滞,却还是将他想说的话说完。“史博士是不能再留在童子学、留在太学里的,但能不能……为他保留些脸面?让他能够体面地离开?”张学监的脸色松动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