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忘记,阿父。”他说,“草原那些异族,现在有边疆将领盯着,他们想要越过长城,可没有那么容易。至于如今散在九州各处的那些精魅妖怪……”司马师笑了一下:“不是有道门的诸位真人在吗?道门那边要立下的天庭中,可有许许多多的仙神需要世间传唱祂们的威名和功绩呢。”司马懿却说:“盯着草原的边疆将领,是阿慎在阳世天地那边逐渐收拢君权,才一个个安插过去的。”没有了司马慎,与草原接壤的那些边疆重镇是什么样子的,当年他们也都已经见过了。司马师脸上的笑收了收。“那也是因为阿钟的缘故。”司马钟就是一个愚子,他坐在那皇位上每日里就是玩的,哪知道什么家国大事?哪知道边境镇守?司马懿不被司马师隐隐的愤怒和不甘影响。“但现在时势不同,时刻有各方插手落子,阿冏在往日里或许可以做到守成,但现在显然不能。而且……”“阿冏经历过阿攸的事,心底积蓄了许多阴郁,他若真坐上皇位,在一朝吐气扬眉、天地反复尽在手掌的虚假繁荣诓骗下,他未必能稳得住自己。”一朝得意,结果就放纵自己肆意享受最后落个身败名裂的人,他们还见得少了吗?司马师没有说话。司马懿却又说:“经历过阿攸的被催迫、阿钟的安坐皇座,我们司马氏的儿郎有一个算一个,对那个位置的力量都出现了一种盲信。”他们觉得,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没什么事是他们不能做的,没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到的。看,因为司马檐坐到了那个位置上,所以有司马师、司马昭遗泽庇护,自身极有贤名本来应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司马攸被逼迫致死了。看,因为司马檐坐在那个位置上,所以他那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的、愚子一样的司马钟,安安稳稳地做了二十多年的天子。这是何等令人心动、何等叫人痴狂的力量啊。那个位置,它简直无所不能!“他们已经痴狂。”司马懿说,“但我们都知道,皇权并没有那么厉害。”司马檐能做成这事,确实是他的本事,但他现在,何尝不是在让他自己、让司马氏在给他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而偏偏,司马檐自己还没有醒悟。又或者说,他确实已经醒了、悟了,可是他不后悔?“现在存活在阳世里的司马氏儿郎,就只有阿慎没被这种假象诓骗,就只有他还在拼命缝缝补补。”司马懿说:“所以除了阿慎以外,那个位置谁都坐不得。”司马师久久地、久久地沉默。司马懿根本就是在警告他,警告他不要想将司马慎毁了。司马师忽然伸手整理了一下袖角。“阿父,我不会拦着阿慎坐在那个位置上,但是阿檐确实需要得到教训。”既然司马懿已经宣告了他的底线,那司马师也直白了。“阿慎既然已经转生,那就转生得彻底些吧。”“阿慎是个好孩子,阿檐太折腾人了,他俩做父子,不合适。”“似现在这样做爷孙,我觉得很不错。”这回却是轮到司马懿沉默了。“……可。”但他到底应允了。司马师当即就笑了:“多谢阿父心疼阿攸。”自司马师得了司马懿的允准以后,司马昭也好,司马檐也罢,都察觉到了阳世宫城中椒房殿的异动。贾南风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了,偏偏又卡在一个很巧妙的尺度上,不会叫司马慎太舒心,但也不会很为难。司马慎脸色一日比一日复杂,但阴世洛阳的峻阳宫里,气氛却是一日比一日沉凝冷寒。“她,他们……”“他们都想抢走我儿!”司马檐将杨皇后压了又压,终于再快要压不住的那一日,齐地、汝南、赵地等等各处藩地的藩王升起了大旗,带着兵将战车浩浩荡荡涌向了帝都洛阳。“清愚拙,正君位。”除了这样一个高举的大旗以外,还有一句句话向着九州各处飞速传扬去。“世无人杰,竟叫愚子登位!”“愚子无能,久坐皇位,如今太子长成,天资卓越,我等身为司马氏宗室,为天下望,当正天下事,请太子登位。”“天子愚拙,太子贤德,该落天子而拜太子……”这一句句极有道理、堪称历朝历代宗室典范的话语,一下子竟真唬住了不少百姓。“这,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啊……”“天子果真是个愚子?那我们这天下,到底是谁在打理的?”“如果太子果真贤德,而天子愚拙,落天子拜太子不是不行……”“是啊是啊,据说自太子渐渐长成后,朝廷上的很多事情都是太子在处理的。”“我听说,那九州摄异楼就是太子一力主张的……”更多消息灵通、心神清明的寒门子和世家子,虽然不至于似寻常百姓一样直接被唬住了,但也觉得这些话语很有道理。可不是么?当今天子就是一个愚子,他坐在皇位上顶个什么?固然,有一个万事不理会的天子,朝廷中更多的权柄就分落到诸位公卿将相手上,诸位朝官堪称是大权在握。但是,顶头上坐着的天子是个愚子,他们辅佐、效忠的天子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这事情说出去很好听?不止是当世的人嗤笑、嘲讽,只怕连看见这一段史书的后人见了都是指指点点的……除了这个以外,很多人也在心下惊叹。“看来这些宗室藩王里也不是没有能人的嘛,居然打出了这样一个名号。”“是的,他们这一手做得很不错。起码他们挥师走出封地的时候,不少想要阻拦他们的人都犹豫了。”“确实,如果这些藩王旗帜鲜明地说了要那个皇位,他们是怎么都要拦的。不拦就成了诸王的同伙。而现在这样……”“现在这样就是他们司马氏族内的事情了。更甚至,怕不是这天下还有很多人以为这是那位东宫太子的手笔呢。”“就算知道这件事情东宫那位着实冤枉,那些郡守、郡丞也不好做些什么了。”“东宫这回可真是……”侧耳听着外间诸位世家子谈话的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都在各自的眼底找到了些笑意。“那位司马慎确实头疼,但不是现在,他很早以前就烦恼过了。”东宫在这之前又不是没有收到相关的线报,怎么到现在还头疼?早疼过了,那位这会儿想的,是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大兄觉得,”孟显悄声问孟昭,“那位东宫接下来会怎么做?”孟昭说:“发下谕令,通报全国,说些父君尚在、自己年幼、未敢奢望九州神器这一类的话吧。”顿了顿,孟昭说了一句公道话:“他也难。”孟显不太在意孟昭,他想的是另一件事。“大兄,”他说,“现在宗室诸王和东宫都保持着相对的分寸,接下来这世道,是不是就乱而不坏了?”孟昭沉吟片刻:“我记得阿彰很看重长城内外那片郡州的气候问题……”他的视线和陡然转过眼来的孟显碰了一碰。从很早之前他们就知道,阿彰对这个世道、对这个朝廷的一切都极为悲观,很不看好。而对于朝廷,他关注的重点,主要有三个。临近长城内侧那两个州郡的气候。那两个州郡的掌权人以及他们对于居住在本州、本郡中各个部落异族的态度。司马氏宗室诸王。就目前来说,司马氏宗室诸王确实不甚安分,而且现在已经直接打出旗号,挥师逼往洛阳。孟彰所关注的三件大事中,已经有一件引爆了。那剩下的两件……孟显说:“这些年来,临近长城内侧的那两个州郡的天气气候确实有些不对劲,但自东宫掌权以后,也多有往那两处州郡落下布置。”“就目前来说,气候方面的影响勉强在控制之内。”孟昭也说:“那两处州郡的官员这些年里也多有调动。离开的都是些心高气傲的世家子、望族子,留下的以及转调过来的,据查,都是本事不差、手段圆滑的那一类。”他们两人相互看了看。孟昭做出总结:“只要那司马慎稳得住,那两处州郡就不用太过担心。更甚至,说不得这两个州郡中居住着的诸多异族,还会成为司马慎手中得用的、如臂指使的兵丁。”孟显也点头:“如此一番计较下来,岂不是说阿彰那些年间所忧虑过的那些问题,都有了一定的处理?”“所以,朝廷这里是稳得住的?”孟显又问。孟昭说:“谁知道呢?”话虽是这样说的,但不论是孟昭还是孟显,对于接下来这时局,也都有了他们自己的评判。只从这些年的变化来看,司马慎确实很有些手段。孟显静默少顷,忽然笑着开口道:“大兄,你说安阳郡那边,有没有谁会后悔?”后悔放他们这一支出去,不但看着他们在外头逍遥自在,还削减了安阳孟氏的力量。原本的安阳孟氏,可是只有两支嫡支算有能耐的啊。现在呢?现在只剩下一支了。孟昭不答话,只轻斥了孟显一句:“促狭。”孟显笑着,悠悠举起杯盏抿了一口那清亮的茶水。这茶楼本就是他们孟氏自家的产业,孟昭和孟显在这里坐下以后还添加上了自家的许多手段,所以哪怕是一些相对重要的话,他们两个也能放心说。“大兄,我昨日里收到了阴世天地中黑无常范无赦神尊的传话,祂给了我一枚神篆。”“巧了,”孟昭知道孟显忽然提起这个是要说什么,“我也得了一枚白无常谢必安神尊送来的神篆。”孟昭还说:“我那道神篆类似于部曲中的百夫长符令,底下还有百位阴兵份额。”孟显默默点头,说:“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