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渐渐西沉,夕照之色愈浓,仿佛寂寂燃烧的烈焰,也像极了这满地殷红的血色。
鏖战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左右,双方将士都露出了疲惫之色,李锐这边尤甚。
这也难怪,毕竟李锐这边的人要少得多,以一百敌四千,根本是天方夜谭,能坚持到这种程度已经是个奇迹了。
郭知宜在城墙上一动不动地站了两个小时,时刻关注着战场上的变化,将形势看得明明白白。
要输了,她眼底一暗。
只见李锐双目发红,银甲已经成了一件血甲,手中的丈八点钢矛却依然横扫战场,挑敌破甲,矛尖向敌阵一刺,便多了一条矛下魂。
矛如其人,端的是气息逼人,挡无可挡!
一时间,周围的敌将竟无人敢上前,甚至有人被李锐鹰隼(sun)一样阴厉的目光慑住,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这时,一个燕颔虎须的彪形大汉从敌阵中走出。
只见这人,顶束发金冠,披百花战袍,擐(huàn)唐猊(ni)铠甲,系狮蛮宝带,手执一把长戟,胯下是一匹高大的赤汗马。
看上去……有点辣眼睛。
长着张飞的脸,做着吕布的打扮,结果,既没有张飞的豪气干云,也没有吕布的器宇轩昂,典型的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
郭知宜默了一下,指着这人问道:“那是谁?”
一旁的甲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人一看就是方庆云。”
“哦?”
“方庆云为人自大,被人一捧就飘飘然,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军中的人都知道他特意找人打造了这套装甲,意在歌功颂德,暗赞其乃百年难遇之将才,能拳打张翼德,脚踢吕奉先。”甲士侃侃而谈道。
“扑哧,”郭知宜轻笑出声,“真是狂妄。”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抬眼看向身边的这个甲士,“这位小将军对军中的事,知之甚详啊。”
甲士连连摇头,脸色微红道:“小人哪是什么将军啊,一介玩枪舞棒的粗人而已。”
“是么?”郭知宜视线偏向一边,嘴角勾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方庆云和李锐打起来了,你说他们谁会赢?”
甲士看向城外你来我往、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语气惋惜道:“若李锐将军是全盛状态,胜负自然未可知,但现在,他已经厮杀了那么久,方庆云故意趁人之危,李锐将军……可惜了。”
“小兄弟对李锐将军评价颇高啊。”
“事实如此。相比刚愎(bi)自用的方庆云,年仅十七岁的李锐将军才是天生的将才,前途不可限量。假以时日,必然威震四海。就算不在李锐将军麾下,小人的看法也是如此。”
闻言,郭知宜唇角轻勾,望向下方利爪初现的李锐,眼中渐渐涌起一片欣喜之色,大周最锋利的刀锋已经快打磨出来了。
随后,她回过头,不动声色道:“小兄弟的说法,我却不认同。天下之大,名将辈出,北有郭家父子,南有刘氏兄弟,哪个比不上初出茅庐的李锐?”
那甲士轻轻笑了笑,“郭家父子善韬略,是调兵遣将的帅才,但在冲锋陷阵上未必是李锐将军的对手。刘氏兄弟实力强横,若遇明君,必是一代英雄、国之柱石。可惜他们跟了一个昏君,不但处处掣肘(chèzhou),无法施展手脚,而且恐有性命之忧。”
郭知宜哈哈一笑,“好一番天下英雄之论,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师屠,字子苏。”
郭知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名字,我记住了。”
师徒,师子苏?狮子酥?
几天没沾过荤腥的郭知宜脑子里,自动将这个人的脸和狮子头挂上了钩,还是红烧的。
就在这时,师屠忽然惊惶道:“不好,将军有危险,云车上有人放暗箭!”
郭知宜心中一紧,定睛看去,果然看到敌军中有个将领模样的人拿着弓爬到了云车上,但云车所对的方向并不是城门这边。
她目力极好,眼睛微眯,正看到那人已弯弓搭箭,瞄准的方向正是万军丛中一身血衣的李锐。
不好,她后背一寒。
李锐正和方庆云陷入胶着,根本没有察觉。
而那箭尖泛黑的毒箭已经离弦而出!
郭知宜想也不想,劈手夺过师屠的弓箭,拉弓上弦瞄准射出,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师屠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看到一支羽箭从自己身边破空而去,势如破竹,将那支毒箭当空一分为二,还余势未消,又扎进了一个敌军的眼睛里。
变化只在一瞬之间,师屠呆若木鸡。
郭知宜面色如常,又拿起一支箭,瞄准云车的方向,弯弓射出一箭。
师屠看着云车与城楼之间的距离,刚想提醒,却见这凌空一箭已经贯穿了那人的喉咙,将那人钉在了车上。
“……”师屠咽了一口口水,一股寒意从心底涌出。
然后,师屠就作为一个见证者,亲眼目睹了历史性的一幕:
郭知宜第三箭射出,直接贯穿了方庆云的脑袋!
北汉第一猛将,身死。
死时,脸上犹带着一脸难以置信。
主将一死,军心大乱,余下众人顿时成了一盘散沙,几下就被李锐及其部下拿下了。
***
晚霞映照着战场,大块大块的胭脂般鲜红的血迹,透过夜雾凝结在大地上,呈现出一片紫色。
李锐站在满原的苍凉中,遥遥望着城头,那人衣袍猎猎,墨发飘飘,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将她的面庞映得半明半暗,如同一尊精心雕琢的无悲无喜的石像。
那一瞬,李锐的心忽然没来由地空了一下。
但等他再抬首看时,那人已经转身离开了。
李锐甩了甩头,驱逐了心中的那一丝异样,目光中只余坚定不疑的战意。
城上,郭知宜的神色骤冷,一言不发地将弓箭还给了师屠,转身便下了城楼。
师屠双手微颤地接过弓箭,细细打量了这把跟随自己多日的弓,仿佛这把弓不是自己的。他尝试着拉开弦,结果还未使力,弓背竟从中断成了两截。
师屠扑通一声跪下了。
城内的一个幽巷中。
郭知宜脸色苍白,双手颤抖,腿脚发软,扶着墙才能缓缓往前挪几步。
之前在破庙和贼寇搏斗时,她便感觉到了,这具身体的力气比寻常女子大得多,可她万万没想到,全盛时期的力气竟然会这么大。
要拉开古代的弓需很大的力,现代人大多拉不动。而她刚刚不但拉开了,还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夺人性命,这种杀伤力不亚于冲锋枪了。
不是天生神力根本做不到。
天生神力、第一次杀了这么多人、第一次目睹这么惨烈的战争,多重打击之下,郭知宜的脑子瞬间一片混沌。
一副副狰狞的面孔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一个失神,便跌坐在地。
陆韶到时,看到的便是呆坐在地上的郭知宜
——像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一样,缩在一个角落里,脸埋在膝间。见有人在自己身旁停下,才动作迟缓地抬起了头,神色无助而凄惶。
陆韶愣了一下。
他见过很多样的她,冷的,暖的,远的,近的,可唯独没有见过这样的她。
一股湿热的雾气乍然从心底升起,哽住了他的喉管。
他蹲下身,将眼前人纤瘦单薄的身躯拢在了暖裘之中,将风帽往下拉了拉,而后静静地守在她身边。
郭知宜低下头,将脸整个藏在风帽之下,放任泪水无声地滑落。
白日沉,寒风起。
天地间一片寂静。
陆韶松开咬出血的下唇,长长吐出一口气,白色雾气稍现即逝。
他打横抱起昏睡过去的郭知宜,朝着一处客栈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