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是五个女子,有人服饰素淡,穿着最不起眼的青衣。有人从头到脚,是簇新的蓝头巾、蓝布袄裙与厚底布鞋。有人蒙面,有人盛妆,有人羞怯,有人憨笑。
粉衣侍女簇拥着她们登上高台,站在胡仪与常友兰面前,齐齐行礼时,穿簇新衣服的女子粗手叉脚,慌乱之下差点下跪,幸被旁边的蒙面女子拉起。
“你们是什么人?到此何为?”胡仪打量完毕,凝声问道。
蒙面的女子似是这五人中当头的,低头答道:“启禀老爷,我们都是京城的普通女子。听闻《周婆言》上有报道,太学中正就女子嫁妆事宜进行辩难,诸位君子或许会想听一听女子们的看法。是以我们受《周婆言》所邀,前来提供所见所闻所思,以供君子们参考。”
常友兰问道:“听你的说话,像是个识字明理,有身份的。当知,妇人无外事,凡出入必以告。你们这番举动,可有经得家中尊长夫君的同意?”
《周婆言》的报道登出以后,投书的人不知凡几,宣永胜日日与恒娘诉苦,要求另雇一二识字蒙童,专门拆阅信件。他老人家老眼昏花,要看这么多或潦草或文字不通的信件,委实辛苦。tehu.org 火鸡小说网
九成以上的投书都是匿名。信中所述,多有令人拍案而起的经历,恒娘拿去与阿蒙齐看,读到悲痛处,两人都不禁落泪。然而因无落款,无法追查写信之人,只能暂时封存,不能见报。
最后能够验明身份,且愿意出面发声的,便只有这五位娘子。其中大半,都是瞒着家中男子,自己偷偷跑来的。
恒娘是浣娘,平日打交道的街坊邻居也都是市井之中承揽活计的。虽是女子,出入倒还自由,自然想不到这一节。阿蒙却有预料,提早替她备好了应对之法。
当下踏前一步,替沉默的五女回答:“常山长,这五位娘子今日到太学,向诸位秀才君子进言,说的虽是自己的私事,却是为天下的读书人贡献见识,也是响应朝廷广开天下言路的意思。我听说公义当前,可以不拘小节,请问山长与祭酒,可是这个道理?”
常友兰不说话了。胡仪点头道:“你说得在理。我今日也不来问你她们的真实身份,但你需保证她们所言皆是事实,不可杜撰捏造。”
蒙面女子轻声断然道:“这一点,务请两位放心。我们是《周婆言》请来的,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周婆言》考虑。万万不敢信口开河,没得玷污周婆言的名声,寒了天下姐妹的心。”
又是《周婆言》。
胡仪在心底默念一遍,摇头苦笑。普天下的女子,竟要视这《周婆言》为救命稻草,活命菩萨了吗?此事大大有悖于纲常伦理、名教大义,他这两日与常友兰私下议论,都切切忧惧。家中书案上,已写下洋洋万言的奏章,对太子轻开女报之事,极力反对。没想到今日这辩经台上,便已然见到《周婆言》的身影。
当五位娘子站在高台上,面对台下数千学子时,有人腿软,有人嘴唇哆嗦。簇新蓝衣裳差点一掉头,掩面逃跑。恒娘拉住她,将她的手放在另一位娘子手上,一个接一个,五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感受着彼此掌心的热汗,也感受着对方握紧的手掌里传来的力度。
那是无声的:别怕,我们在一起。
便靠着这样的彼此支持,五个人终于稳稳当当地站住,迎接台下数千道目光颇堪玩味的注视。
左起第一个妇人长着一张圆脸,腮边数粒雀斑,眉眼大大,极是讨喜。她第一个开口说话,声音响亮:“奴家住在咸平县水衡街巷。今日讲给各位秀才们听的,是街坊徐四娘的旧事。”
“四娘若是还活着,今年该与我一般大。她十七岁那年,嫁给街头杂鲜酒店的蔡七。徐家家贫,仍然竭力为她置办了十几件上好的衣裳,一床北绢被褥,充作嫁妆。在街坊里头,也算看得过去。”
“蔡家仍嫌她嫁资太薄,平日里,或者公婆,或者蔡七,非打即骂。我家住在深巷里头,经常见到她躲在巷尾的墙角下哭,满头是包,身上旧伤累新伤,没有一处是完好的。我看着伤心,常拉了她来家里清洗包扎。”
“两年前,蔡七的杂鲜酒店进了一批河虾,因着暑热天气,保管不善,一夜死绝。蔡七气急败坏,捉了四娘当街撕打。听围观的街坊说,蔡七拿了挑担子的圆棍子,直打得四娘头破血流。街坊们上前拉扯劝阻,酒店里也来人寻蔡七,蔡七方才住手,却放下狠话,向晚回家,叫四娘等着,让她活过这一次,他就不姓蔡。”
“街坊们都劝四娘,蔡七向来好勇斗狠,口头上说说,当不得真。可四娘害怕得紧,回家之后,拎起几件自己的陪嫁衣裳,就想逃跑。可怜她娘家里娘老子都死了,如今是兄弟媳妇当家,不肯让她进门。她没有去处,求到我家来。我男人也是个好心的,也知道蔡七的日常行径,便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夫妻俩,暂将四娘收留下来。只让她在内室呆着,并不敢让她出来见人。”
台下响起嗡嗡议论:“妇人之义在从夫,徐四娘离家出走,岂非背夫逃亡?”“这家人收留逃妻,也是共犯了。”“就这么藏着人家妻子,岂是长久之道?”
有人忿忿:“既是犯法之人,岂能在太学讲台上畅所欲言?毫无廉耻悔过之心。”
只有极少数人叹息:“也怪不得这徐四娘,若照这蔡七的秉性,逃出去好歹还有条生路,留在家里只怕是生死不知。”
有人疑惑:“不是讨论嫁妆问题吗?怎么成了逃妻事件?”
台上的圆脸妇人也不生气,反朝台下说:“你们别着急,我等会儿就讲到了。”
说得台下笑了起来,都道:“这娘子倒是有趣。且听你讲!”
恒娘也十分高兴。五位娘子,数这个圆脸的胆气最壮,蒙面的最有才华,是以她与阿蒙商议之后,让圆脸娘子打头阵,让蒙面娘子压阵脚。这会儿看来,这安排当真不错。
圆脸妇人便继续说道:“两日之后,蔡七告了官。我夫妻俩害怕,与四娘计议,她不愿连累我二人,便去官府自首。”
说到这里,停了好一会,仲简在台下,离得近,便能见到那妇人两个眼圈儿红了。
接下来的说话,像是嗓子有些干涩,音色便没方才响亮,带了些浑浊:“四娘去见了官,县衙里的老爷说,四娘背夫逃走,叫做擅去。又随身携带衣物,这是盗窃。我很是想不通,四娘并没有拿她夫家的财产,那全是她的嫁妆,这怎么能叫做盗窃呢?”
台下便有人热心跟她解释:“这便是你们这些妇人无知了。妇人财产,并同夫为主。她整个人都是夫家的,所谓嫁妆,自然也都是夫家的资财。怎么能够卷带私逃呢?”
另有人道:“七出之中,有一条便是盗窃。女子不出家门,焉能盗取他家之物?是以这盗窃之条,本就是说的女子将夫家财产匿藏私有。这徐四娘携嫁妆私逃,确乎便是盗窃了。”
圆脸妇人点点头,怅然道:“原来是这个理。你们这一说,我总算明白了,原来女子自己的嫁妆,也只能留在夫家,若是想带走,便算作盗窃。”
台下忙道:“也不尽然。若是丈夫去世,成了寡妇,不愿守节,倒也是可以带走嫁妆,另嫁他人。”
圆脸妇人听了,眨眨眼,疑惑起来:“照书生们的说法,只要守节,这嫁妆就留在亡夫家。若是改嫁,嫁妆就去了后夫家。总之,必须落在一个男人家里,是这个道理吗?”
台下一时呆住,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出声道:“正是如此。女子不能自立,只能依附男子。嫁妆自然也当有个男人户主,才能在官府挂号具簿。”
有人催促:“唉,你这妇人,说话好是颠三倒四,这说着徐四娘呢,她的事后来如何?”
“徐四娘,”妇人抿起嘴,圆圆脸蛋皱出一层褶子,声音有些伤心:“我家男人替我顶罪,被官府判了窝赃,打了一百杖。他身体壮,回来将养两个月就没事了。四娘,四娘,”声音略微哽咽,“四娘也被打了一百杖,打完之后,官府把她押回蔡家。说是她犯了盗窃,要不要休妻,由蔡家自行决定。”
“没过几日,我还在家里照料我家男人,便听人说,四娘没了。”
没了?
台下静了一会儿,方有人出声问道:“是伤势太重,没挨过来吗?”
圆脸妇人摇摇头:“我不知道。街坊说什么的都有,他家邻居说是四娘临死那晚,哀嚎了整夜,那叫声比在衙门里挨打还要凄惨。也有人说,下敛时,蔡家不准人看,匆忙就入了棺材,一把火烧了。那会儿,街上多有些风言风语。可半年过后,也就没什么人记得四娘了。蔡七又另讨了一门媳妇,这回嫁妆比四娘厚,蔡家却仍旧不满,因是新娘子年龄偏大了些。”
说到这里,圆脸妇人顿了顿,眼神柔和起来,轻声说道:“我们那巷尾子里头,长着一丛蛇果子。四娘每次蹲在那里哭,都会揪几枚蛇果子,她说,她小的时候,她娘骗她,说蛇果子是仙人的泪珠子,只要吃得够多,就能长命百岁。”
声音慢慢低下去:“我已经快记不清四娘的长相了。就记得她笑起来,有三个小小的浅窝,看着可叫人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