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仪居所乃是太学历任祭酒所居。两人面前的榆木高脚茶案起码用了几十年,桌面开裂。茶汤溅到桌面,冒着热气,渗入缝隙。
陈恒朝恒娘招招手,笑道:“你叫做恒娘?倒与本府同名。你去拿张布巾子来,替你们祭酒擦擦桌子。”
恒娘听了这位大尹对阿陈的安排,颇为感念。当真便听他话,去后院放下茶铫,找吕大娘要了擦桌子的布巾,回到书房,低头擦拭。
陈恒早知胡仪会有这样反应,抖抖耳朵,抱手于胸,笑吟吟听他咆哮:“父可以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即便李父尚活着,李子虚也当休弃其妻,为父隐恶,保全父亲名誉,以尽孝道。如今李父已逝,李子虚身为人子,服孝之际,焉能比之于曾祖父母、高祖父母?朝廷以孝义治天下,你若擅自更改孝制,御史台上诸位宪司,当不是吃干饭的。”
等他稍歇,陈恒方道:“祭酒稍安勿躁。其实李秀才这件事,若论孝与不孝,如今倒没多大意义。”
“这是什么话?”胡仪又要动怒。tehu.org 火鸡小说网
陈恒苦笑:“祭酒可知,那李若谷立下誓言,此生只认云三娘一个妻子,誓与她相始终?而那云三娘,”他说到这里,面有不忍之色,摇头叹道,“我找了几个素有声名的妇科圣手去狱中替她把脉,都是相同结论:历经数年边地摧折,云三娘如今生理已绝,再无受孕机会。”
“你的意思是,”胡仪也不禁沉默了一下,怒气渐渐下潜,沉声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子虚若知事理,便应另择妻室。岂能为云三娘虚掷人生?”
“奈何李子虚认定了云三娘,我也试过劝他,然其志甚坚,不可夺也。”陈恒说着,也不禁摇头,“情痴之人,言行出人意料,不可以常理喻之。我想着,他反正已经坐实不孝。他又已老大不小,不若由官府出面,令他好好在京求学。”
观察着胡仪脸色,小心道:“他若是能够发奋,在这三年里顺利出舍,求个功名,也是光宗耀祖的大孝。彼时再与他商讨子嗣之事,多半他人生得意时,也能听得进逆耳之言。这两桩事若成了,岂不比胶瑟鼓柱,定要他此时回去结庐守墓,更加符合孝道?”
胡仪皱起眉头,端着茶碗,喝了两口。难怪陈恒今日特来拜会,若照他这番处理,确实需太学这边襄助,重新接纳李若谷回学里。
室内一时沉寂下来。恒娘那句轻轻的问话便显得异常清晰:“天道怎能如此不公?”
窗边两人都一惊,扭头看着恒娘。陈恒问道:“小娘子,何出此言?”
恒娘抬眼看着他,一双眼眸黑亮刺眼:“这整件事的起因,都是李秀才的老父为老不尊,起了歹念,做下坏事,最后他居然得了善终。李秀才呢,也并没遭什么罪,两位老爷为了他,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服孝三年还是三个月,穿三升一幅的粗麻,还是六升一幅的粗麻,这样不痛不痒的小问题。”
胡仪差点被她气笑,挥手道:“这怎么能是小问题?这是大关节大要害。你一个小小浣娘,果然不通道理,言语叫人笑话。”
陈恒没笑,反认真看着恒娘,目露鼓励之色:“你继续说。”
恒娘看着胡仪,此时已经忘记自己来这里的初衷,也忘了那日自己答应仲简的话,心中那团火又猎猎烧起来,令她心口鼓胀疼痛。
满满的话儿若是不说出来,委实憋得难受:“原来这些才是大关节大要害。可我不明白,李秀才和他爹也没遭什么罪,也没受什么害,他们的事,怎么就是大关节?”
声音转而悲哀沉痛:“云三娘和阿陈,一个被迫与夫君分离,被无数人作贱,更是为此丧失生育;一个日日被欺负,容貌尽毁,还不得不替害她的人费心费力,张罗丧事,下半辈子还得守着一座空房子过活。这样凄惨的一生,在老爷们眼中,却原来什么都不是。什么关节,什么要害,都跟她们无关。”
难过地揪住胸口衣服,张大嘴巴,如同离水的鱼,快要喘不过气来,艰难吐出一句完整的话:“生为女子,就这样可有可无,可轻可贱吗?”
阿蒙立在檐下,侧耳捕捉恒娘的声音,听到最后,再不肯老老实实站着,疾步进到屋里,伸手扶住恒娘。
两人相偎,感受彼此身上热气,似乎汲取到勇气与力量。
宗越跟在阿蒙身后,也移步到门口。此时一躬身,沉声道:“禀祭酒,李子虚曾做策论数篇,论及孝道。学生偶然得见其文字。子虚言道,礼记有云,何谓人义?父慈在第一,子孝次之。然则,五刑之属三千,为何不孝乃十恶大罪,不慈却听之任之?究竟是先慈后孝,孝以报慈?还是只问子孝,不问父慈?”
陈恒扯扯嘴角,露出个笑容:“好问题!问得出这样的问题,李子虚不能出舍,当是必然了。”
胡仪沉下脸,语气寒冷:“远陌,你以为他这问该如何答?说与大尹听。”
宗越抬头看看胡仪,见他面沉如水,毫无妥协余地。又侧头看看阿蒙,她面纱轻颤,显然也已明白胡仪的意思。
沉默一下,终于叹口气,答道:“遵祭酒意,上复大尹:若照李子虚的言语,接下来更当有一问,礼经云,君仁,臣忠。为臣者,罪莫大于不忠。为君者,可能治不仁之罪?君可不仁,臣能不忠?”
陈恒顿时也被逼得无语。他再潇洒无忌,也不敢轻易说出“君不仁,则臣可不忠”的话来。
胡仪见他无言以对,十分满意,点点头,对宗越说道:“张祭酒有识人之能。你果然是个有见识的。君与父,国与家,忠与孝,本是一体。李子虚心有戾气,持论偏狭,无法做到中正,难怪入学九年不能出舍。”
看着陈恒,正色问道:“大尹对我太学考核制度,尚有何异议?”
陈恒只好笑着拱手:“是我失言,不该对太学之事,妄置褒贬。不过,忠孝二字之上,尚有一个仁字。仁为二人,仁为活人。若忠孝之道只能叫人去死,只怕并非圣人本意。祭酒能够包容阿陈,何不以相同的仁爱之心,体恤一下李学子?”
“李子虚,”提到这个名字,胡仪皱起眉头,面有厌恶之色,“此人耽溺女色,惑于男女小义而忘父子大孝。他能考入太学,学识上或许不错,见识上头终是差一截。也罢,若是大尹执意让他回学,某为人师长,自当有教无类,助他迷途知返。”
陈恒大喜,起身离座,长施一礼:“得祭酒一言,李子虚将来必有所成。仆替他谢过祭酒成全。”
胡仪指着他鼻子笑骂:“李子虚是我学生,用得着你替他谢我?难道这屋子里,只有你陈大尹爱民如子,我们都是冷心冷情的恶人?”
陈恒哈哈大笑,又朝一边神色黯然的恒娘笑道:“君子以仁存心,这位小娘子虽非君子,说的话却暗含仁者爱人之心,可见太学熏陶之功。”
阿蒙正阴着一团暗火,正好借机发作:“陈恒,你自与祭酒抬轿,莫要拿恒娘做筏子。”
陈恒笑叹:“大小姐还是这般不肯与人留情面。”说笑几句,抬头看看窗外天色,便打算告辞。
碰到学正前来找祭酒议事,见到陈恒在此,又是一阵寒暄见礼。
学正目光扫过恒娘时,忽然睁大眼睛,似是意外至极。恒娘等了这半日,便是要等到他来。见到他此时神色,故意做出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冲他微微一笑。
学正神情有些尴尬,却没有落她面子,反而颔首回了一个微笑。
恒娘心中定了七、八分。
胡祭酒见了她,毫无异样神情,显然并不知道她浣衣资格被夺一事。那就只能是学正借机生事。
如今学正在祭酒处碰到她,这一回去,只怕要大费踌躇了:这浣娘与祭酒是什么关系?不管是什么关系,她居然能在祭酒家里登堂入室,便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她可是来告状的?
看祭酒的神色,她并没有趁机告状。那自己也当识趣点,回去后悄悄把之前的处置给撤销,大家就当没事发生便好。以后若有机会,倒是可以结交结交,问问她与祭酒的关系。
学正如今转的这些弯来拐去的念头,多半都被恒娘事先料中。暗中松一口气,对自己这一手化敌于无形,颇感满意。
陈恒与学正说了几句话,正要告辞,又从门口匆匆进来一人,近五十岁,短褐裈袴,头发半百,一进来便虾腰请罪:“老爷,小的那浑家不知事,竟让外人来侍候茶水,该死该死。”
胡仪笑道:“偶尔一遭,倒也无妨。恒娘这几番下来,也算是与我相识,不算生人了。倒是你去了何处,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记得你日常采买,不过辰正便能返来。”
吕正有点不好意思:“今日街面上好生热闹,小的跟着看了一回,便忘了时候。”
“什么热闹?”陈恒收回要告辞的话头。职责所在,他不能不分外敏感。
吕正见他是主人的贵客,忙答道:“是一家叫做‘上庠风月’的小报,说了几起人伦案子,刊头上写着左右都是死,来生不做女人的大字。街上人都围着报童抢购,有那识文断字的,当街读出来,站了一圈人在那里听。小的就是听他们读报,一时站住了,才没注意到时辰。”
宗越听到‘上庠风月’四个字,微微一怔,抬眼看看前面的恒娘。胡祭酒要查封她的报纸,她居然胆大包天,去报道人伦案件?
屋里几人各有诧异。
胡仪道:“上庠风月?”这不是他昨日打算请皇城司查封的小报?
陈恒咦一声:“人伦案子?什么人伦案子?”近日京兆邸报未曾发布什么人伦案子呀。
阿蒙却对刊头感兴趣:“来生不做女人?这标题起得惊悚,难怪会引起当街议论。吕老伯,他们都说些什么呀?”
吕正见她服饰仪态不凡,被她这声“老伯”吓了一跳,忙道:“不敢当不敢当,折煞老奴。”
阿蒙笑道:“你是师长门人,我是祭酒学生,尊称一声老伯应该的。”
胡仪与她打交道以来,数这句话听得顺心顺耳,笑对吕正道:“她说得是,你不必惶恐。好生回答便是。”心中暗道,此女不以身份傲人,待下亲厚,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吕正从怀里掏出一份叠成豆腐块的小报,笑道:“前些时日听老爷提过这小报的名字,今日见有这场热闹,小的虑到老爷会想看个究竟,花了五文钱,叫别人让了一份给我。”
恒娘在一边听着,手心捏紧,一张俏丽脸蛋涨得通红,一颗心扑通扑通快要跳出喉咙,既想扯着嗓子骄傲地叫出来:“这是我的报纸。”又满心紧张,脑袋里疯狂计算,生怕捅出什么了不得的大篓子来。
目光随着吕正的手移动,初初听到五文钱时,还没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一下子张大嘴巴:这是,卖断货了?竟要加价抢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