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说些什么?”孙传庭看着孙杰,沉声问道。
虽然败了,虽然差距很大,但他这种读书人,骨气还有三分。
心中惊叹孙杰武器强大,兵器坚利,可面子上,却要保留几分体面。
将那副铠甲重新交给陈虎,孙杰坐在了桌子前。
没有回答孙传庭的问题,而是指着桌子上的这些饭菜。
说道:“这些饭食,便是军中普通军粮。寻常士兵亦可享用,战时还会加餐!”
孙传庭面皮抽了抽,眼角不停的斗。
再次沉默不语。
武器装备是一个军队的硬实力,那伙食后勤,就是一个军队的软实力。
打仗,打的是什么?某种程度上来说,打的是后勤。
孙传庭清理军屯的目的,便是生产足够的粮食,用于支应军队粮草。
他深知一支军队的消耗有多大,也深知一支军队在粮草上的消耗。
若是真的如同孙杰所言,他养三千兵的花费,放在明军这里,最少能养一万兵甚至更多。
表情闪烁不定,目光逐渐暗淡下去。
若是他有如此后勤,定可练出十万兵,届时,赢得身前身后名,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大帐彻底的寂静下来,外面传来士兵巡逻时发出来的脚步声。
脚步声沉稳有力,铿锵坚韧。
“本官,输的不冤!”
好久之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就好像抽干了全身所有力气一样,身上的气势彻底萎靡下去。
“你的要求是什么?”孙传庭询问。
不想再做纠缠了。
“我的要求很简单,也不会狮子大开口!”
孙杰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张写着要求的纸,平铺在面前的桌子上。
孙传庭拿起,放眼看去。
林林总总罗列了二十多条,看上去数量不少。
以为孙杰狮子大开口,眉头紧紧皱起。
第一条:释放以孙初文一家为首的所有的秦商,归还秦商所有货物,同时在西安府城中张贴大字报,承认官府错误。
只看了一条,便看向孙杰,“释放孙初文一家,所有秦商之人以及所有货物,这些我都可以做到,唯独最后一款,恕我无能为力!”
说的很果断,没有任何回环的余地。
这如何能做?要是真这样做,官府的威信何在?
到时候,谁还会相信官府?谁还会怕官府?
人人都知道官府在秦商手中吃瘪,到时候,秦商岂不成了官府头上的老爷?
此例一开,如何御陕西之民?
“孙大人,您觉得,您和我有商量的余地吗?
莫以为我帐外兵甲不利否?壮士不猛否?!”
孙杰步步紧逼,毫不退让。
笑话,想要经营陕西,必须将官府威信踩在脚底。
本来就已经腐朽到了根子上,此番做法,合乎常理。
“你!!!”
孙传庭怒目而视,身子前倾。
一旁的陈虎早已经将铠甲穿上,右手放在腰间的腰刀上,双眼圆瞪,冷哼一声!
“嗯”
气势全开,孙传庭回瞪了陈虎一眼,又重新坐下。
不再言语,接着看下一条。
已经默认了此事,事到如今,只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失败者,永远只有臣服的份,何以质疑?!
第二条:更名城池为富平堡,索要陕西中路参将一职,城池方圆数十里之内,结为中路参将治下。
索要的地方说的简略,里面有很大的操作空间,留有不少余地。
有没有陕西中路参将这个官职,孙杰还真的不清楚。
不过,这不重要。没直接问他们要一个总兵职位算照顾他们了,还要求个啥?
这条,孙传庭倒是没有刚才反应那么大。
参将是从三品的武官职,往前数个二三十年,还值些钱,可如今,也就那么回事,大小军头林立,军纪败坏,倒没那么值钱。
至于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倒也无所谓,毕竟是沟壑纵横的黄土地,贫瘠的土地种不出粮食,距离西安府还远一些,划给他也无所谓。
第二条没什么疑问,当下就同意了。
第三条:军中大小事,皆孙杰掌控,外人不得插手。
这也没什么影响,同意。
第四条:朝廷官吏,若无孙杰同意,禁止进入境地,强闯者杀无赦。
第五条:……
林林总总一共二十条,涉及到方方面面,有难以接受的,也有能接受的。
将上面的内容全部看完,孙传庭早已经大汗淋漓。
有愤怒,有怨恨,也有不服。
大帐外又响起了洪亮的操练号子声,所有的愤怒和不甘,化作一声声叹息。
单子一式两份,孙杰和孙传庭各自属上姓名。
“此事已经完毕,走了,勿送!”
孙传庭站起,摇了摇牙齿,朝着孙杰拱拱手,转身离开。
孙杰看着他的背影,道:“送孙大人一句话,真理永远在大炮的射程范围之内,弱者就要挨打,如果今天没有挨打,只是我不想打你!”
孙传庭身子顿了一下,止住脚步转了过来。
“年纪轻轻何来如此繁琐的歪理邪说?!”脸色阴沉到了谷底。
孙杰语气平缓,道:“若今日败者是我呢?能活命乎?!”
孙传庭摇了摇头,“不能!”
“不送,慢走!”
孙杰拱了拱手,面无表情。
这便是人情冷暖了,道德功名利禄场,从来都是这般现实。
……
踏着日暮,孙传庭走进了巡抚衙门。
吹了风,这春光盎然的季节里,竟有几分寒意。
身后的街道上,阵阵尘土飞上了天空,更显仓皇与萧瑟。
走至大厅外,深深的吸了几口气。随后走了进去。
曹化淳和杨嗣昌两人坐在里面喝着茶,看上去好不惬意。
人的悲欢从来都不相通,他们本来只是一个过客,走后,烂摊子还得孙传庭来收拾。
“如何?”
放下手中的茶杯,曹化淳站了起来,脸上多了不少轻松。
将和孙杰签订的条约拿了出来,交给了曹化淳。
看着上面的内容,曹化淳笑的很开心。
上面的那些内容,和他曹化淳几乎没什么关系。
此事已经了解。
杨嗣昌凑到曹化淳旁边,将上面的那些内容全都看了去。
和曹化淳反应差不多。
“如此来看,孙杰倒是个识时务的,此番来看,倒也不差了!”杨嗣昌长出一口气,说不出来的轻松。
孙传庭坐了下来,静静的看着房顶,沉默不语。
“此番倒是苦了孙大人,这样吧,送与陛下的奏疏捷报,便由在下操笔吧!”
杨嗣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都快赶上夜路旁边的野花了。
孙传庭没说什么,便由着他去了。
杨嗣昌有几分本事,笔上工夫更是出众,深的春秋笔法之精髓。
当天晚上,一份“完美无缺”的奏疏写了出来。
上书:“……逆王势大,其逆党贼羽盘踞城外富平县处,经营数十载,从者甚众,浩浩荡荡八千余精锐。
……
伯雅御敌于城外,然南原新胜,兵马疲弊。
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谋。为陕西百姓计,亦为天下生民谋,伯雅三入虎穴,口灿莲花……
曹如(曹化淳的字)亦舍生而取义,三入逆贼之巢,晓之以理……
文弱(杨嗣昌的字)居于府城,调和各方,运筹帷幄……”
洋洋洒洒八千言,总而言之就是,秦王被我们抓了,可是他的手下还不服气,想要报仇,我们这些人不畏生死,说明大义,不得一兵一卒,让他归顺朝廷了,平白无故得好几千精锐,还不要军饷。
到时候赏赐他一个陕西中路参将就能打发。
这都是我们仨的功劳,陛下,你看我们厉害不厉害?
什么叫做厚颜无耻?这就叫做厚颜无耻。
孙传庭在拿到这份奏疏后,差点没被气死。
这两个家伙,啥事没做,名利双收。
孙传庭前前后后折兵损将,到头来成了陪衬。
天下还有这种事吗?
无耻之尤!
但事已至此,孙传庭还能如何?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奏疏以八百里加急的形式,送到了皇宫。
几天之后,御书房中的崇祯看着这份奏疏,兴奋的差点跳起来。
嘴里不停的称赞:“大伴与杨卿果然不负朕望,真乃人中豪杰,当赏。
至于这个孙杰,本是秦王之党羽,但念及此人迷途知返,也当勉励。”
放下手中的奏疏,看向身旁的一个太监。
这个太监不是别人,正是历史上陪着崇祯在煤山自缢的王承恩。
“将奏疏发与内阁,按照上面的要求,起草圣旨,随发至兵部,着令其尽快操办!”崇祯语气松快,极为高兴。
“尊令!”
行了一礼,缓缓退出。
两天后,兵部官员带着几个随从,往陕西而去。
孙杰的名姓,记录在了兵部的军籍当中。
上书:“孙杰,陕西富平人,生于万历葵丑年(万历四十一年)六月十四日寅时,陕西中路参将,授怀远将军衔。”
怀远将军,是明朝的武职散衔,一般来说,每个将领,除了官职之外都有一个配套的散衔。
……
日头升了又升,曹化淳和杨嗣昌早早的回了京城。
在此之前,他们又往京城送了一封奏疏。
“秦王朱存枢自知罪孽深重,怕陛下责罚,自缢谢罪!”
奏疏很简单,就这么一句话。
崇祯的回信也很简单:
“除秦藩,从犯者贬为庶民,三代亲族之内,押往凤阳面壁!”
短短的几句话,绵延两百余年之久的秦王一脉,自此烟消云散。
西安府城中那座富丽堂皇的王府,此时只剩下野鸦的凄惨叫声。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也不过如此。
那个夜晚,秦王朱存枢的惨叫声在牢房中响了整整一夜。
太过肥胖,白绫撑不住他。
曹化淳和杨嗣昌不假其他人之手,合力将其勒死。
牢房中只有他们三人,他们“探监”之后,秦王便自缢身亡了。
他可怜吗?
他即可怜,也不可怜。
秦王府干的那些破事,数不胜数。
城外难民童儿,被卖了多少?
那些半大的女孩,有几个过的轻松?
今日的果,那日的因。
秦王的享受,建立在一具又一具的枯骨上。
两百多年都是这样,躺在枯骨做成的床架上夜夜笙歌,床下便是凄惨发白的枯骨。
兵部的官吏进入潼关,一路上心情愉悦,开心不已。
为了这次能来,他塞了不少好处。
宣读圣旨,这可是一个肥差啊。
每每前往,都能借着圣旨的威力,敲诈勒索,大发其财。
衙门里盯得紧,若不是塞了钱,这等好事岂能留给他?
进了西安府,便去了巡抚衙门。
不知道陕西中路在哪里,更不知道孙杰在哪里。
便想问问孙传庭,看他如何言说。
孙杰是个怎么样的脾气,孙传庭一清二楚。
敢明着和官军对抗,指望他能恭敬领旨,不过笑话。
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他替孙杰领了圣旨。
不过,代价自然不低。
这笔钱孙传庭怎么会出?让人通知了孙杰的老丈人,孙初文自然喜闻乐见,屁颠屁颠的服了两百多两现银以及百斤糖霜。
这官员笑呵呵的回去了,临走时还说着,自会在陛下那里替孙杰美言几句。
美言个屁,能不能见到崇祯都两说。
孙传庭坐在书房中,看着桌子上的圣旨,眉头紧锁。
此事,胜败难说。
崇祯得了钱,孙杰得了官和地,他孙传庭也得了一些钱。
按理来说,不过是用尊严换了钱财,放在现代,没几个人会在意这些。
可此事看来,孙传庭倒是难受的紧。
除了圣旨之外,便是陕西中路参将的大印了。
仅此两个,再无其他。
按理来说,好歹也是从三品的官职,不至于如此寒酸。
可崇祯是谁?怎么会大方赏赐?
就连大印,还是让工部连夜刻的,随便从废料堆里扒了一块破木头,盒子更是不堪,驳杂不已。
桌子上的这两个东西就像是在嘲笑孙传庭一样,处处显露着他的无能。
“朝政至此,朝政至此,唉!”
书房中传出阵阵叹息。
深夜沉沉,许久不喝酒的孙传庭浑身酒气,手持长剑,借着书桌上的烛光擦了又擦。
“唉,呵呵,哈哈哈!!!”
阵阵苦笑声响起,闭上眼睛,便想起了过往。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破阵子,缓缓吟出。
酒劲发作,浑身燥热。
解开衣扣,胸怀大张。
纵身而起,跑出房外。
月色之下,手中长剑舞动纷飞!
“国事,何以如此,何以如此啊!”
手中的速度越来越快,刀光剑影,寒光凛然。
长剑倒映着他的脸,鬓角已经斑白。
“啊!!!”
手中长剑脱手,插入地下!
静坐在地,一夜无话!
……
天还是那个天,从来没有变过。
孙传庭心中难受,坐不住,便在城中到处乱转。
不知何时停在了孙初文家门前,看着紧闭的大门,沉默了好久。
看向身后的随从,道:“去将圣旨和大印拿给他,此事就此为止吧!”
颜面尽失,大字报早已经贴满了府城。
城中人人皆知,孙传庭败于孙杰之手,败于秦商之手。
一介贱籍,竟然逼的一省父母官低下头,可是这么多年以来头一遭。
城中流言四起,颜面尽失!
不久之后,孙初文拿到了孙传庭送来的圣旨和大印。
院子里面,孙初文坐在一张桌子前,圣旨和大印放在桌子上,他的三个儿子围在他身前。
“啪!”
他拍了一下桌子,脸色逐渐倨傲。
“人人都说孙阎王不可招惹,可在我看来吗,也就那回事!
你们的姐夫,可不是一般人物,真乃人中龙凤,压得他不得低头。
我说,以后,你们可得好好记住那天的场面,我给你们说,这事是这样的……”
孙初文唾沫星子横飞,脸上的得意之色都快化成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