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章阁内,官家御览。一旁宰臣们皆屏息而观之。札子不长两千余字,难怪不到一个时辰就书就了,还誊正一遍。
官家怀疑治国大略两千个字就能说完吗?带着怀疑官家仔细看去。何为大胜?
大胜乃道也。所谓道,当持之不动,好比仁义利民,这是长利远利,尽管做一件事要长一段时间才能见功,但要始终将他放在高处。
何为小胜,小胜乃术也。至于是术,则无所不用其极,当责效,讲究手段,必须求短利近利,眼睛要放在眼前。
求道,求大胜之事,急功近利而为之。择术,则顾虑重重,这也不敢干,那也不敢干。
此二者皆误也。道者,当放之长远,术者,先办了再说。以伐夏而论,全国为大胜,破国为小胜;伐谋为大胜,伐兵为小胜;伐兵为大胜,攻城为小胜。
譬如我要逼你投降,却在你面前喊打喊杀,虚张声势;我要跑路,则摆出全军决战态势,就是金蝉脱壳;我全歼你的兵马,却通过攻城逼你来援,就是围魏救赵。
要通过破国,达到全国的目的,通过伐兵,来达到伐谋的目的,通过攻城,达到伐兵的目的。
求大胜当以一当十,当绵绵用力久久为功,相信时间的力量,再难的事情也不怕;求小胜则以十当一,必须责效,必须急功近利,再易的事也要办到极致。
举重若轻者,则必先举轻若重。比如要实行儒家的仁义,必须通过法家的手段来实行。
你可以看见的都是我的术,而我的道则不表现在术上,这就是可示其术却不可示其道’。
好比章越当年开熙河,尽管用的战术很粗浅很笨拙,看起来很不高明的样子,但最后就是通过一个个笨拙手段的来实现战略目标。
这就是只用其浅,不用其深。道是难,是大,切不可一头撞进去,当永远抬头向前看。
术是易,是小,所以要解决好每一个问题,要时时看在当下。术可以失败,但必须反省,术之用无穷,一个方法不行就换另一个,道则不可以败,需持之不懈,却可在微末上调之。
要用小事易事,来实现难事大事,但必须先有其道,再有其术。有术无道则迷茫看不清方向。
一个系统刚建好,要先拿几个数据往里面跑一跑,不然就不知道系统怎么样。
桶里的石头,不要一次性全部取出来。毕其功于一役,是最后的手段。
通过大事里一件件小事,来完善认知论和方法论,通过实践提高认知,最后小事积累多了,会有一个指数性的飞跃,这就是认识反过来促进实践,通过量变达到质变,循序渐进,积小胜而大胜。
所以没什么失败是成功之母之说,只有一件件小成功,最后汇集成大成功。
“好一个‘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朕看后真是醍醐灌顶。”官家从椅上起身,再度审阅一遍后言道:“孔子曾言吾‘吾道一以贯之’,舒国公常言的‘抓其大要’,便是如此。”
“其实这札子都是平日韩卿,章卿所提,如今是挈领提纲!”没错,这封‘论积小胜为大胜’的札子,是章越,韩绛心得写在其中了。
其实这些话都在章越平日的奏疏上,经筵上,君臣奏对上早就反复表达过了。
就好比政策不能一下子贸然拿出来,可以事先放放风,咨询一下意见,这也是积小胜为大胜。
今日百川汇聚,收束成江。
“遍示诸位卿家!”官家说完后,让石得一将这封‘积小胜为大胜’的札子,遍示群臣。
众臣知道表面上说得是是伐夏之略,其实也是以后【韩章】中书的治国之要。
元绛将此札子反复看了数次,也挑不出毛病来,虽说大多是都章越说过的,看似中平至极,然又有不平。
元绛知道凭自己看不透其中深意,其实除了元绛,在场大臣们也看出来了,其中有所深意,但他们看不懂。
官家当即道:“将此札子下至待制以上官员参看!”
“再抄发给陕西六路经略使!河北四路安抚使。”陕西六路经略使,分别是熙河路经略使、秦凤路经略使、鄜延路经略使、环庆路经略使、泾原路经略使、永兴军路经略使。
河北四路,分别是定州路安抚使司、高阳关路安抚使司、真定府路安抚使司、大名府路安抚使司。
官家然后对章越道:“韩卿,章卿留身奏对。”其他官员离开后,官家对二人道:“两位卿家怕是言犹未尽吧!”韩绛,章越对视一眼。
官家圣明啊。章越道:“陛下明鉴,积小胜为大胜只是术,还有道,不敢书于札子上。”官家听了一副果真如朕之意。
札子毕竟只是拿给大多数人看的,以天子猜测,那么章越真正的话便不会写在札子上。
这是札子里‘可示其术却不可示其道’的意思。章越道:“陛下,最重要当是去干什么?”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方法果然重要,但认识也同样重要。都说是长期主义,好像什么事只要持之不懈就一定能成功。
这与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个意思,都是倒末为本。比如兴趣爱好,不需要坚持,也能持之不懈。
人可以自诚明,作出每一个决定。国家又如何自诚明呢?国家是一个体系。
官家问道:“如今天下争执的不正是变法不变法,伐夏不伐夏之论?”章越听了,看似如此大宋最大的矛盾时变法不变法之争,其实背后的内在原因是君权与相权之争,或则更彻底一点,是天子与官僚阶层之争。
文彦博当年劝天子,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这才是根本矛盾,好比一个人想赚钱,但身体却只想躺在家里。
一方面是我想要,一方面则是懒癌发作。而在国家层面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上面大搞官僚主义,下面便拿出形式主义应对,大家一起糊弄过去。章越道:“陛下,变法是当变法?但如何变法?如何用法?如何行法?陛下知之吗?”官家道:“朝廷当委给地方就是,再派官员监察,这是舒国公定下的。”章越道:“陛下,舒国公之法虽行之有效,但臣以为还是有所不足。”官家问道:“卿有何法?”章越道:“臣还是那句话当听言!”官家心道,这话他已是耳朵长茧了。
章越道:“陛下,臣以为天下一切之事都是概率之事,一切之事都有可能,譬如吕惠卿说伐夏之事有九成,司马光说伐夏之事不足一成,臣以为都说的有道理,皆可以旁听之。”官家,韩绛都点了点头,仅这段见识章越就比王安石高了不知道几成了。
什么话都要听,听言要广。没有方向的时候,收集的信息必须要多。
“其次臣与陛下常说的可以偏信,但不可以偏听。譬如天下有的人说得道理都是对的,但用来治理国家却是不对的。”官家点点头,心底补了个苏轼的名字。
“历代圣明天子皆以听言纳谏为美德,听言必须正反相攻,故而陛下必须听言,但又不可听风就是雨。”有了自己的判断,又收集了一定数据后,便确定大概方向。
“其三就是陛下胸中的圣断,烛照千古,既是定下不可轻易更改。”这时候要有战略腚力了。
屁股不要乱动。
“其四,任何道和术都不是一成不变,要考虑万一之事,譬如一口气从桶中拿出了四个彩球。这等万一之事,使人功败垂成。”譬如曹操自信满满以为冬天不会有东南风,结果突然挂起东风。
遇到突发情况,不是按部就班,懂得什么时候变。往往是下面官员明明知道危险,却不敢说不敢冒犯天子。
“这就是臣所言建立一条及时反馈和迅速纠错系统之意。”官家点点头。
“最后就是臣所言的行之力则知愈进,知之深则行愈达。”最后提高认识,还是要到实践中去。
实践的越多,越能做出正确的决断。同时对信息的判断也就是越准确。
二十个球你拿出四个猜不准,拿出十六个猜得就准多了。
“多听能臣贤臣之言,少听奸臣幸臣之言,便能自诚了。再从听言中辨别何为君子,何为小人。”官家听了喜动眉梢,这才是治国的珪玉之言。
。其实这五策背后根本,还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否则君相矛盾不解决,大家啥事都别办了。
干什么都是空。章越道:“臣冒死进谏一句,天下非陛下一人之天下。国家非陛下一人所有。”官家犹豫了片刻道:“如其言。”闻言章越和韩绛都是大喜。
这时候有内侍来提醒天子说天色晚了,当让两位相公回去了。官家仍觉得谈兴不减道:“真是金玉之言,两位卿家今夜在此宿直,朕与你们抵足长谈。”内侍犹豫,但官家仍是坚持。
韩绛,章越只好留下。是夜,君臣三人从治国聊到制夏,在那幅涂着色块的地图前,天子畅快地谈论着自己的宏图伟略。
韩绛,章越不断提出意见,天子皆是从善如流。君臣推心置腹,共商国是。
这一夜不知不觉地过去,直到东方天明,雄鸡一唱!ps1:感谢曾大仁成为本书第二十一个盟主。
ps2:这两更有点慢,虽然不少书友不爱看这些就跳过,但感觉错过很要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