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席卷砂砾狠狠拍在脸上,周遭的枯草被徐匡良的血浸染,发出一股混杂着腐朽和铁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尚举抬头,只觉得云是那么地远,往日平静的岚州城头也被那如在眼前的血染红,他努力地弯下身,想紧贴着地面,企图从流血的地面上听到一点点马蹄声,哪怕是一瞬都好,听到那前来救援的马蹄声。
可是没有,尚举起身四望,能听到的只有突厥人桀桀的笑声,和徐匡良吸气亦或是牙齿打战的声音。
哥舒哲布没有多少耐心,他用刀背怼着尚举道:“怎么又不吭气了?”回头冲突厥众人玩笑:“这汉人的嘴巴是有意思,不打不放屁啊?”
身旁的徐匡良不住地摇头,守城不出或有活路,可若是此时尚举听话招降,两将尽失军心涣散的众人,只怕坚持不过半日就会开门降敌,突厥也是常屠城的,到时一城老小怕是无一幸免,这片养育万姓的大地染上的就不止徐匡良一个人的血,而是这城中千万百姓的血啊。今日他徐尚二人已是罪人,不能再赔上这一城的性命。
尚举读懂了徐匡良眼中的决绝,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可形势迫人,如今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冲哥舒哲布点点头,拼命甩开身旁制衡他的两人,左腿先试图立住,又原地一个趔趄,艰难撑着地双腿站起,挺身直面着岚州城门,朗声开口:
“突厥势强,今某与徐将军身陷敌营,自知命不久矣,愧对圣上,更愧对城内的百姓!”说着又向着城墙跪地一拜,墙内传来音似“尚刺史”的喊叫,尚举终是湿了眼眶,他哽咽着,如同从喉咙中抽出利刃,向城内大喊:“突厥来此远奔,疲饿已久,亡在旦夕!季息将军得消息,必率宁化军前来,城内众人务必坚守自勉,至多不过再坚持一两日,敌寇之患可解!”
话音未落,哥舒哲布已令左右两人扑上去,将尚举的口鼻捂住,未尽的话音只剩了不明含义的支吾,尚举四肢踢打,眼睛却紧紧地望着他坚守了数年的岚州城,按以往定例,若河东内有信去却无信归,多半是路上有截,再有信件来往必隼马尽出,五路行进,以保来往畅通,他们前几日夜出不归,岚州想必已去了信,季息不会坐视不管,想来已在奔袭路上。
哥舒哲布想直接一刀将尚举劈了,却觉犹不解气,长刀先将徐匡良四肢都砍断,又令兵士将尚举绑了,在岚州城外的空地上以其身为靶,命骑兵五人一队,从远及近,挨个射击,中腹者赏,毙命者罚,恨不能让尚举在意志清醒下受尽苦楚。
突厥军挥舞着鞭子,一队又一队的在草原上飞驰而过,口里唱诵着,将飞箭射向尚举已残破不堪的身躯。
如此从近午至傍晚,哥舒哲布才解恨,突厥收军回营。
也即当晚,太原收到了两人被擒,岚州告急的消息,连夜出兵。
月笼轻纱,夜色深沉,季息领骑兵沿晋水寻进山口,树木遮蔽溪流繁杂,熟知山形的老兵亦垂手叹气,宋照岄拍马在前,先父曾书,狐突山进山处,山石似有欲坠之状,沿溪多生岩青兰,寻此径可绕过起伏之处直入狐突山腹地,而两边另好些入山通路,只可供周边居民采药,行十数里便不通。
“赵娘子可有把握?”见宋照岄犹豫不决,季息行至她身侧。
“在下心中大抵可确定,只是有几处与先父所讲不符,因而心有疑窦。”宋照岄将默绘出的图样与季息共看。
季息亦扶了一手,举目张望,“我瞧倒颇为相近,不知赵娘子因何疑虑?”
“先父曾言进山处溪流不丰,乃是数道清溪交错,石块分布其中,大小不一,然在下寻到的这条路仍是流水潺潺,两岸之间未见阻隔。”宋照岄又撇下季息踏步前行稍许,试图进山查看。
季息一面劝阻她独行,一面唤了两个人来,令他们速去周边几处水流处查看,再带几个以往常行走在附近的,看看是否今年水流皆不同于以往。
没多久,宋照岄回马,碰上了禀报季息的兵士。
季息与宋照岄同时张口,“今年雨水……”,二人已知彼此所说即同一件事,今岁雨水胜于往年,是以周遭溪流均水量颇大,宋照岄骑马踩水,断定大石俱在,小石大抵是被丰沛水流卷携,因而全不见了。
“在下认为就是此处,若将军信我,可早做决断。”宋照岄于马上行军礼。
“我何时不信?”季息执缰一笑,下令由此进发。
至第二日寅时,季息一行人终是到了天池监,此去岚州城百余里,来回快马加鞭不过一个半时辰,季息命连夜奔袭的众将士稍作休息,令斥候前去探查。
晨光熹微,宋照岄同其他将士们一般,半躺半靠在马背上,僵直一夜的腰从下方泛起针扎一般的痛,她一手撑着鞍座,一手覆在眼睛上,遮挡刚刚亮起的火光,她看得并不清楚,只见身旁小将士的眼中泛着泪光,在迷蒙的火光中,似一颗倒垂的金珠。
季息注意到她醒了,行至她的马前,歪头看她:“可清醒了,若是还睡,我叫人帮你牵马去安静处。”声音轻柔,似怕扰了她的美梦,恍惚间她以为自己仍在京中,懒床不肯早起温习功课,准备出门上朝的父亲走近床前,温柔唤她。
“再睡一会儿”,她下意识地撒娇,“就一会儿。”
“原还是小娘子呢。”她听见叫她的那人暗自轻笑,身后的锥痛也令她再难忽视,宋照岄猛地醒过来,想起这是何地,只见身旁众人,除了季息眼里还带点说不清的温情,个个都是一副悲愤之相。
“将军,可是有消息传来?”宋照岄哑声问。
季息正色,神情肃穆地同她讲了斥候带来的情报,尚举徐匡良二人俱已献国,兵士查探时,茫茫苍原上,只有尚举如刺猬般却仍高高挺立的尸身,和血已流尽,形如枯木的徐匡良。
骤然听得此等消息,宋照岄只觉鲜血从身后直涌入口,她坐在马上不住呛咳起来,本以为父母俱去后,自己再不会为旁人的生死心痛,却发现世人皆苦,为国为民者尤甚。
“将军现下如何打算?”宋照岄急问。
原在方才宋照岄休憩时,季息就已与众将议好,岚州城被困已久,城中百姓耽搁不起,况且看尚徐二人形貌,只怕是宁死都不肯劝降,才招致突厥如此残忍的报复,他们卯时二刻立时出发,若宋照岄仍未醒,便派二人牵她至太原边界另行休息。
突厥亦知从太原至岚州原只有一条路,便是由汾水至楼烦,再经由岚漪河河谷到岚州,季息以己度人,若自己是此战统兵的突厥将领,在岚州久攻不下的情况下,必会在岚漪河两岸设下重重埋伏,兼之这一带本就近云中山,山势陡峭,峡谷横斜,是设伏的天然地势。因而,已经到天池监的他们,需得凭独掌的地利,绕过楼烦附近。
季息计划率当前跟着自己的三千轻骑兵,从天池监直达蔚汾关,据前几日消息,突厥曾叩此关,但并未如愿攻下,季息可据蔚汾关攻岚州城背面的岚谷,自岚谷至岚州全在芦芽山中,粮草辎重运送不便,是以突厥的大部辎重多半屯驻于岚谷,若他们出其不意袭营岚谷,一能断了突厥的后路,二能烧其粮草,使突厥后力不济。
此外,季息命后方大军分兵两万,由石隽带领,从玄池监入岚州,首战先拔静乐,另一拨则由张扬领军,仍按原路线前往楼烦,如此,季息、石隽和剩下的三万大军可对岚漪河沿岸的突厥军队行包围之势。
见宋照岄已然清明,季息让人取了纸笔来,又请宋照岄作了由汾水去玄池监一路的舆图,附在传令官身上,一路快马送去大军。
当早,季息一行人抵达蔚汾关,见突厥人已集兵于岚州,自蔚汾关至岚谷并无驻军,季息决定不待午饭就接着行进,他将宋照岄安置在此处,只说其后无一仗不是直面敌军,待大军班师再接她回太原。
来不及告别,季息等三千人就马不停蹄直奔下一处。兵至岚谷时,只见矮墙上不过五六人,俱是突厥士兵。
有将士提议,仍如从前一役,由城外挖地道入内,烧了粮草,在城内引起骚乱,再趁乱杀尽贼寇。季息却不允,直言此法太慢,待地道挖进城中,岚州城早已是一片死地。
岚谷处突厥当前所占区域的后方,并非交战前线,以哥舒哲布这次对岚州胜券在握的模样,后方驻军应不会太多,但也有万人左右,这千里跋涉的三千人,只有保存战力,以寡敌众,才能与另外两军最终合围。
刻漏就如同袍的血,一滴一滴落在众人心上。季息不再犹豫,他决意由自己领数十人在门外叫阵,引突厥兵入芦芽山山谷,剩余部众埋伏山腰,待突厥驻兵一入谷口便放箭。主意已定,身旁众人虽以亲涉险境阻拦,他也再不回转。
岚谷城前,数日前的痕迹仍清晰可见,往日金黄的草甸一片焦黑。有马蹄“哒哒”走近,其上坐着个铠甲灰旧,盔缨垂落的年轻战将,眉目看不真切,只见他左手握着缰绳,看似闲闲垂在身体一侧,右手则挽着一把等身长的半月弓,却看着漆彩光耀,隐有流星乍现。
“来者何人?”岚谷城上的守军奇怪,这人不起眼,独身上佩的那把弓不错,看着眼馋。
“就凭你小儿也想问大爷姓名?”只见弦虚一瞬,旷野上一声长啸,弓似巨日初绽,箭如飞星腾野,直朝城上而去,扎入墙中数寸,尾翼摇动,如蝴蝶振翅欲飞。
季息射罢,身旁数人便跟着叫阵,其中不免夹杂些污言秽语,通通是骂突厥狗儿子不知好歹,缩头乌龟,狼心狗肺之语,昨日听到尚徐二人消息时的愤懑不平,尽在此时发泄。
突厥兵迅速备防,不一会儿城上盾牌高立,密矢箭雨倾泻而下。
季息几人左右躲闪,先四散后又聚集,于城墙另一侧再度立马。
“突厥孬种,只敢缩在箭后,有本事出来跟你爷爷比试比试?”季息身侧一人,越众而出,只见他须髯如戟,持一柄长枪,打胸前绕了个花,高指城楼。
顶上传来一阵听不清言语的咒骂,又一小兵出来问:“来者何人?意欲何为?”
“还真给你学了两句官话,在爷爷这里嚷嚷。”其余人退散,只见箭雨袭来,那蓬须大将舞枪如轮,把四射来的飞箭都扫了开。
只见城墙上的人越聚越多,地上也隐隐震动,应是岚谷城内士兵聚集,意欲出击。季息见目的近乎达到,只差最后一把火,便示意一旁小兵齐声高喊:“宁远将军季息在此!还不快开城门,迎你爷爷入城!”
不及言毕,城门洞开,突厥军士列阵而出,有不少此前败于季息之手的,迫不及待地要冲上前,看看这宁远景军的真面目,城墙上飞箭如流,紧追季息不放,那悍勇无比的猛士则伴季息左右,为他扫清流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