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这五个字后,段重明和白敛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既然叫七星地煞阵,自然说明,此阵带煞。
世间有灵气,化作灵息滋养修士。有妖气,为妖兽所用。
除了这两者之外,还有一味,名唤煞气。
所谓煞气,又分阴煞和阳煞两种。
阳煞主杀伐,杀气过重,亦或是杀孽过重之人,身上便会自然而然地带上一股煞气。
至于阴煞,乃是九幽之气,邪气,鬼气,怨气……人间一切至凶至恶之物所凝结而成的气,都可以归为阴煞气。
而七星地煞阵,便是以这些阳煞与阴煞之气为阵眼,位定七星,以乾坤风水山川为阵盘,勾勒出这样一方已经久久未曾显世过的大阵。
“真是好算计……但凡我们方才所杀之妖再少几分,恐怕煞气便会不足。甚至如果仅凭我们几人,若是少了凝砚的云间流火,应是也不能这么快让这里的阳煞气激活这大阵。”白敛眉头紧皱,那张素来有些萧瑟穷酸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蓬勃的怒意:“可倘若真的没有呢?又或者说,方才大师姐说得晚了几分,我们没能及时到这大阵之外呢?难道便要被困其中,与那些妖兽一般,被煞气吞没吗?!”
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段重明在方才短暂地松了一口气后,面上的担忧之色已经重新满布:“虽然我知,若是背后那人想要小世界中的机缘,这阵理应便不会影响到那方小世界。可问题是……凝禅要怎么从里面出来?”
唐祁闻遥遥望着不远处。
七道煞气自地底而起,顷刻间便已冲天,天际已是一片妖紫色,雷电遍布,却只在云层后时而闪烁出一片狰狞的电光蛛网。
这是如同末日般震撼的可怖惊醒,他身侧的殷雪冉怔然看着面前的一切,面色被一道道云后的闪电照亮,在妖潮中悍不怕死的少女此刻已经面色惨白,几乎是跌坐在剑舟之中。
唐祁闻心底是如同殷雪冉一般的震撼,但他到底是唐家培养的下一任家主,他心中想到的,自然要比所有人更多一层。
七星地煞阵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布阵之人理应早就知道,凝砚在此南溟幽泉之中将养。那么在策划这一场妖潮的时候,他们是否也有将凝砚计划在内?
如果在过去,唐祁闻绝不会想这么多。
但在经历了灵犀秘境的那一切之后,唐祁闻再也无法用巧合的目光来看待自己经历的所有事情。
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巧合,有的,从来都是精密筹划的布置和不留痕迹的引导。
便如此刻。
他眼瞳深深。
对方是否已经算好,凝砚虽不算合虚山宗弟子,却到底是凝禅的亲弟弟。凝禅得知妖潮在此处,定然会不顾一切地来到这里,而他与唐花落作为合虚山宗弟子,一并前来的几率也非常之大。
这七星地煞阵,需要在杀了足够多的妖兽,积累了足够的煞气后被激活。
所以少和之渊的支援久久不来,是否就是在等他们激活这阵?
他想的与白敛不同。
某种直觉告诉他,若是没有凝砚的云间流火,这阵也不过晚一些被激活罢了。
——直到他们在这里杀了足够多的妖。
至于七星地煞阵……
对方恐怕压根没有想到他们能即使察觉并且离开。
他们这一行人看似不过合虚山宗的年轻弟子,但事实上,其中有他和唐花落两个与望阶仙君直接相关的唐家人,有乱雪峰峰主独子段重明,还有战力明显高出同境界所有弟子一大截的傀师凝禅。
所以对方的计划里,是否还有一环,是希望他们能一并全部陨落在这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
这个幕后黑手,又或者说,这些幕后黑手,是否与上一次在灵霄秘境之中释放了土蝼妖的事情有关?
所以,究竟是谁想要唐家死?
少和之渊。
凝禅一行人在南溟幽泉搏杀这段时间,细数下来,其实总共也才过去了不过几刻钟的时间。
止衡仙君与少和之渊的对峙还在继续。
少和之渊的几位长老早已在止衡仙君周身的气势节节攀升之时,便已经直直站了起来,互相对了一个眼色,向前行走之间,隐约已经成阵,将止衡仙君困在了其中。
大有将止衡仙君不太放在眼里的架势。
朱雀无极又如何?
难不成还想在这里连战已经在朱雀无极许多年的虞掌门,再战他们这些九转天的长老?
更何况,少和之渊也不止一个朱雀无极,轮得到一个他在这里耀武扬威?
止衡仙君面上依然带笑,他身上看不出半点压力,好似完全没有感觉到少和之渊此时与他之间一触即发的局面。
他也不说话,只笑意盎然地看着虞画澜。
一个朱雀无极在少和之渊的地盘上,或许确实算不了什么。
但他们敢赌吗?
赌如果在这里对他如何,合虚山宗会作何反应。
又或者说,他一个朱雀无极,平素里都伪装成朱雀脉七星天,那么那些自称还没有九转天的合虚山宗的仙君们之中,又有多少人是与止衡仙君一般扮猪吃老虎?
毕竟就如裁决神使所说,他们合虚山宗……确实最擅长的,就是此道。
传说中已经孱弱,不能再与少和之渊和祀天所相提并论的合虚山宗,真的便如传言一般吗?
满场静默。
有弟子受不了这样的气势波动,抱紧自己,搓了搓自己手臂上不知何时竖起来的汗毛,小声倒吸一口凉气,却哪敢像之前那样锐评几句。
时间流转,妖气震荡,如此许久,虞画澜终于笑了一声:“止衡仙君倒是好气魄,自己门下最优秀的弟子去了妖潮这么久,也不见你担忧。就不怕他们全都死在那儿?”
“当然怕。”
止衡仙君也笑:“妖潮在前,吾辈修仙之人本就义不容辞,若是为这天下人间舍身只为阻得这妖潮一时半刻,其实也是死得其所。但我怕,他们如果真的死了,却不是死于光明磊落的慨然,而是魑魅魍魉的阴谋。”
他意有所指,含沙射影,双目一瞬不瞬地直视虞画澜,表情却是柔和的,好似自己方才的话语并非意有所指,而是随口提及。
虞画澜倏而勾了勾唇,他的目光看向一边虚空,片刻,他猛地挥袖。
虚空之中好似凭空被撕开了一个裂口,裂口周遭闪烁着如传送阵一般的法光,注目去看,裂口之后,竟然好似便正是南溟幽泉!
止衡仙君眼神一顿。
他不是没有去过南溟幽泉,年轻时,他也曾为了突破而行万里路,将半个浮朝大陆都踏了个遍。
可记忆中的南溟幽泉,却绝不是此刻这般模样!
裁决神使猛地起身,向前几步,抑制不住般太抬高了声线:“七星地煞阵?!你们竟在南溟幽泉布下了七星地煞阵?”
止衡仙君的神色变得难看至极。
他此刻不在合虚山宗,无从得知凝禅等人的命灯是否还亮着。
可如此绝世凶煞之阵之中,又有谁能够生还?!
却听虞画澜道:“还请稍安勿躁,如你们所见,在觉察到南溟幽泉的妖气不宁时,我少和之渊便已做了万全的准备。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虞画澜竖起一根手指:“好消息是,此前去往南溟幽泉的一行人在触发了七星地煞阵后,吉人天相,已经顺利离开了此地。”
止衡仙君身后的合虚弟子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止衡仙君却敏锐地注意到了他话语中的信息:“等等,什么叫他们触发了七星地煞阵?你说清楚!”
虞画澜却没有理会他,径直竖起第二根手指:“坏消息是,这一行人中并不包括凝小友。”
他边说,边施施然向前几步:“所以我现在,要前去此处一探究竟,将凝小友救出来。”
虞画澜向着虚空踏出几步,倏而又想到什么,转头居高临下地看向止衡仙君:“止衡仙君想来应当……不会阻拦我?”
他如此言笑晏晏地说完,折身摆袖而去,就这样一步步踏入了他方才打开的传送隧道之中,直至身形消失,那一片撕开的裂口也随之在他身后重新闭合。
留下脸色极难看的止衡仙君和其余一众人。
止衡仙君深呼吸了几次,压下自己此刻心头蓬勃的怒意,他环顾四周,似是要将今日在场的所有面孔都记住。
旋即,止衡仙君抬手,向着虚空贴了若干张传送符,点符为阵,竟也就如此打开了一条从少和之渊通往罗浮关的传送甬道!
“合虚弟子,清点人数,跟我走。”
情势如此,他再留在这里也毫无意义,不如先带着剩下尚且全须全尾的弟子们先离开这里。
最后一道身影没入传送甬道后,止衡仙君才缓缓抬步。
他的掌心里,一直扣着一张符。
一张能够将望阶仙君从死关和沉睡中唤醒,令他不管不顾破关而出的符。
重新回到罗浮关,见到镇守罗浮关,此刻急急迎上来的熟悉面容,止衡仙君这才感觉到,自己分明已经是朱雀无极,但在方才的对峙中,他的后背衣衫已经不知何时全然湿透。
“传峰主令。”止衡仙君清点了所有回到罗浮关的合虚弟子人数后,旋即道:“自今日起,合虚门下所有人切莫踏出合虚分治范围半步,不要回应任何来自少和之渊的挑衅,有任何情况,及时上报。”
他站在罗浮关的高塔上,遥遥向着南溟的方向望去,眼中已是一片肃然。
“从今日起,我亲自镇守罗浮关。”
坠落。
天旋地转。
无数光怪陆离的色彩与擦过耳边的妖啸。
所有的一切仿若洪流一般侵入凝禅的五感六识之中,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只觉得头晕脑胀。
无论是视觉亦或是灵识探知范围之内传回的画面,和没入耳中的奇异声响一并混杂,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遥远却又极近。
凝禅甚至久违地感觉到了某种失控。
她与永暮之间的感应似是要被切断,只剩下了最后如风中烛火般的一点联系。
这样下去,恐怕还不等她彻底破开结界,进入小世界,就要被这一路的诡谲吞噬。
凝禅深吸一口气,终于伸出手,掌心开始有灵光浮现。
然而就在她要再次强行破境聚灵的时候,一只手从她的身后伸了过来,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臂。
那人极轻地自背后将她拥住,却小心翼翼地没有真正触碰到她,然而此刻如此震荡,衣料与肌肤的触碰便变得难免了起来。
这个怀抱……凝禅并不陌生。
她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此刻自己身后的人,是虞别夜。
就在虞别夜触碰到她的同一时间,凝禅只觉得此前那些邪异之感骤而一松,却并未远去,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隔绝在了她的身外。
凝禅方才提上来的灵息开始松散开来,她近乎本能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下意识想要转头。
却被一只手覆盖住了眼睛。
虞别夜的手很大,覆盖住凝禅的半张脸后还有盈余。他手指的温度也很凉,这样盖在她眼睛上的时候,反而近似给她混沌的思绪带来了一丝清明。
一片黑暗之中,虞别夜的声音哑然在她耳边想起。
“别看我。”
那些隔绝在外的妖邪诡谲好似在这一刻变成了缠绵湍流的水声,让虞别夜的话语也如溪流般从中流淌而过,带上一丝难明的缱绻和涩然。
“师姐,我不想你看到现在这样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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