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高仪的支持,高拱也是心中大定。
此时如果上阁议,他可以说稳操胜算,并不担心张居正出来搅局。
同时,他对高仪的观感有提升了不少。
以前觉得这个人还算正直可用,现在感觉他也是个识大体顾大局,还识时务的人。
实际上在这个时候,是否支持他,是高拱看待一个官员好坏的依据。
高仪选择在此时站在他一边,他就很满意。
隆庆皇帝死了,太子朱翊钧要继承大宝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但是中间还需要一些程序,那就是劝进。
不过臣下们上《劝进表》,高拱已经让张居正联络六部,全权负责此事。
短期内,朝堂除非发生特别大的事儿,其他事儿都要为隆庆皇帝丧宜让道。
回到自己值房,高拱又梳理了一遍自己和冯保的关系,发现貌似还真的没有什么缓和的余地。
虽然以前他和孟冲不对付,可孟冲年纪比他还大,在皇帝身边伺候的活儿,可不是这样风烛残年的老太监能胜任的。
不管是反应还是什么,其实未必能套小皇帝的喜欢。
是的,朱翊钧虽然还未正式登基,但是他已经是大明朝未来的皇帝,这个地位没人能动的了。
隆庆皇帝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当时在场的不止有他在,还有陈皇后、张居正和高仪,以及他最不待见的太监冯保。
其实他和张居正的关系,说起来也是很复杂的,相互欣赏,大家政见也类似,但就是没办法走到一块,有各自身后的一帮人推着,大家都在争夺大明朝堂的话语权。
若不是利用徐阶案拿捏住张居正,还不知道要如何应付他。
再想到昨日见到的小皇帝那张稚气未脱的脸,高拱心里不觉又是一叹。
他不敢有看不起皇帝的心理,即便是个小孩子,但是他更知道对这样皇帝的教育有多重要。
适才在高仪那里说到的弘治朝事可不是他编造出来的,那时候的正德皇帝虽然年轻,可也已经年满十六岁。
可就是这么大的一个大孩子,依旧让人不省心。
皇帝,是可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吗?
或许是心里记挂着冯保,此时在高拱心里,已经把冯保和正德朝的刘瑾画上了等号。
那时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由于他深得正德皇帝信任,独擅“批朱”大权,甚至把章奏带回私宅,和妹婿孙聪、食客张文冕共同批答,一时间内阁竟成了摆设。
由此,刘瑾成了事实上的皇帝。
天下官员与他的关系是顺昌逆亡,卖身投靠者飞黄腾达,谁敢对他言一个“不”字儿,轻则贬斥到瘴疫之地,重则杖刑弃市。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高拱意识到冯保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刘瑾,与其听任发展,坐以待毙,不如趁他立足未稳,奋力反击。这样或可为社稷苍生除掉一大隐患。
思来想去,高拱决定给宫里还未登基的小皇帝写一份奏疏,提出限制司礼监权利,亦如先前他对高仪所说。
只能是内阁压过司礼监,而绝对不能重蹈正德朝旧事,他希望能重现天顺年间的样子,内阁三杨主政的局面。
要知道,明初那会儿,在处理国家大事上,是没司礼监什么事儿的。
站在书案前,高拱伸手提笔,在案上早已铺好的宣纸上开始书写起来。
“大学士高拱等谨题:为特陈紧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兹者恭遇皇上初登宝位,实总览万之初,所有紧切事宜,臣等谨开件上进,伏愿圣览,特赐施行。臣等不胜仰望之至,谨具题以闻:”
这是要用内阁阁议的形式上报皇帝,所以高拱用上“等”字,奏疏最后还要有内阁三人署名。
想到昨日在文华殿上发生的一幕,在群臣第一次劝进时,小皇帝居然不知如何应答,而选择侧身问身边的太监冯保的画面,一时间高拱心里就有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提笔继续写道:“一祖宗旧规,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俱是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预也”
高拱此时文思泉涌,笔走龙蛇,一条条他认为要遵循的祖制出现在他脑海里,而这些祖制,无一不是明初限制宦官专权的制度。
不过,很快高拱又想到皇帝那里还有的一项特权,那就是“留中”。
其实这事,以前隆庆皇帝还在时,有时候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就会选择留中,不做回答。
还有中旨,不经内阁和六科,若是不对幼帝发布中旨做一些限制,怕是会把中旨变成冯保的一言堂,他想发什么就发什么。
于是又继续写道:“三事必议处停当,乃可以有济,而服天下之心。若不经议处,必有差错”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就过去了,高拱也终于收笔,看着自己写的近千字的奏疏,高拱还是颇为满意。
又反复看了两遍,再思考半晌,确认没有遗漏,自己所想皆在言中。
此奏疏,高拱主要提到五件事儿,所以到最后,他在奏疏淡黄的绢丝封面上,恭恭敬敬题上了《陈五事疏》五个字。
奏疏虽已经写好,可今日为时已晚,高拱不打算今天就召张居正、高仪商议此事,而是打算留到明日上午再议。
阁议之后,立即送入宫中批复。
“老爷。”
这时候,门外书吏进门,在门口恭谨道。
“有事儿?”
高拱看着他问道。
那书吏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几步,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刚才陈公公送来条消息,宫里陈皇后和李贵妃在一起,说起宫中头面首饰,自前年制备一套后,这两年都没有再做新的。”
能留在身边的书吏,自然是高拱信任之人,听到他的话就明白陈洪的意思了。
宫里的头面首饰,其实是隆庆三年的时候皇帝就有意要给后宫嫔妃打造一批新的,但是遭到了时任户部尚书马森的拒绝。
此事最后拖到了隆庆四年才打造完成,而马森也因此不受隆庆皇帝待见,被打发回去了。
陈洪想什么,高拱自然明白,那就是要讨好陈皇后和李贵妃,一个拥有朝政的裁决权,一个是小皇帝的生母。
高拱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等书吏出去以后,高拱就在考虑这个事儿。
要让他主动给户部张守直那里下条子,传出去对他名声有损,还得让其他人去打招呼才好。
正考虑的时候,外面书吏又来报,说他的门生雒遵求见。
雒遵,陕西泾阳人,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算是他的学生了,而且高拱也非常看好他,所以在授官时把他安排在六科。
这几年下来,雒遵已经是吏科都给事中,算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了。
“道行,你所来何事?”
高拱等人进门后,开口就问道。
“恩师,道行此来是为国家大事。”
雒遵一开口就把高拱吓了一跳,以为是出什么大事儿了,当即追问起来。
“恩师,昨日文华殿一幕,恩师应该是看到了。
我等朝拜太子,可那冯保竟然就站在太子身侧,我们拜的是太子,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拜宦官,所以昨晚我回家就写了一份奏疏。”
说道这里,雒遵就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双手递到高拱面前。
高拱接过翻看,耳中又听到雒遵说道:“冯保这是欺太子年幼,对这样的人应该严惩才是。”
雒遵的话,高拱听在耳中自然很是受用,他也在考虑怎么对付冯保,雒遵这道弹劾奏疏,他得好好利用才是。
直接递上去,现在可不是好时机。
于是,高拱看着雒遵说道:“你能看到这个,我很欣慰。
适才我和高仪高阁老也说了冯保此人,若是不加限制,闹不好就会成为下一个王振、刘瑾之流。”
说到这里,高拱晃晃这本奏疏道:“这东西我先收着,看再时机递上去,现在送进宫里,不能起什么用。”
“全凭恩师做主。”
雒遵自然不敢有意见,急忙抱拳道。
“嗯。”
高拱点点头,随即又说道:“刚好你过来,本来我还说叫人。”
“恩师有何事,单凭吩咐便是。”
雒遵当即就说道。
“朝廷这几年财政不宽裕,宫里已经有几年没有置办头面首饰了。
如今皇帝大行,后宫嫔妃那里,朝廷得考虑,不然难免让人寒了心。
你去户部和张尚书说一下,让户部拨二十万两银子给李贵妃那里,给后宫嫔妃置办头面首饰。
这样,也好风风光光的送先帝一程,让他九泉之下不至于担心。”
高拱对雒遵吩咐道。
听到是这个事儿,虽然雒遵内心也有想法,但绝不会露在脸上,只是恭谨的答应下来,说一会儿就去户部找张守直说这个事儿。
在内阁,高拱处理送来的政务到散衙,这才起身出了皇城,上轿子返回家中。
“老爷,户部张尚书来了,说要见你。”
高拱进门,就有管家过来低声说道。
现在高拱让家人谢绝一切访客,毕竟时间特殊。
不过对于官员,特别是他的那些门生故旧是特例。
张守直不属于此类,但却是朝中重臣,自然也要格外礼遇,不可能像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官,可以拒之门外。
“他在哪儿?来了多久?”
高拱迈步往后院走,边走边问道。
“来了有半个时辰,我安排他在西花厅休息。”
管家高福答道。
“你做的很对,虽然不见外客,可张尚书不在此例。
你先过去招待着,我去后面换身衣服就过去。”
高拱吩咐道,说着进了后院大门,高福只在门口站立片刻,就转身向西花厅走去。
不多时,高拱已经换下官服,穿着一身便衣出了后院向西花厅走去。
“时举兄,对不起,害你久等了。”
高拱人还没有进门,声音先已传了进来。
正坐在紫檀椅上百无聊赖的户部尚书张守直,听到高拱的声音急忙站起来,拱手面有愠色地说道:“元辅,我唐突造访,实乃事出有因。”
高拱干笑了笑,他知道张守直来自己这里是为了什么,但是他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现在朝廷筹备皇帝的丧宜,各处都要钱,户部是最难过的衙门。
但是没办法,谁叫赶上了,若没有冯保这档子事儿,他也不会考虑巴结宫里贵人,还是有总裁权的贵人。
银子是送到李贵妃处,其实和交给陈皇后没什么区别。
因为这些年后宫之事,隆庆皇帝让李贵妃处理,但李贵妃遇事都会去请示陈皇后,因为她曾说陈皇后身边的宫女,受过许多恩惠,两人感情也是极好,对朱翊钧也是视若己出。
这也是为什么陈皇后在宫里不受宠,但那些太监都不敢为难她的缘故。
张守直看到高拱一脸倦容,发黑的眼圈里布满血丝,一副花白的长髯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心中的那一股子窝火顿时消失,而换为敬仰与怜悯之情。
是的,这些天内阁联络各部准备皇帝葬礼,高拱忙的脚不沾地也是真的。
“元辅,我知道你这些时日的确很累”
“时举兄,”高拱挥手打断张守直的话头,“你今夜一定要见我,是不是为那二十万两银子的事?”
“正是,”张守直点点头,困惑地说,“雒遵跑来找我,说元辅让他转告,明日拨二十万两太仓银给李贵妃,用来制作后宫嫔妃的头面首饰,此事当真?”
“的确,是我让雒遵转告的。”
高拱回答坚决,张守直吃惊地望着他,思忖片刻,才鼓起勇气问道:“元辅可还记得前年马森去职的事?”
“马森?”
高拱重复这个名字,随即看着张守直道:“难道时举兄也要学他?”
隆庆朝几个户部尚书去职,都是因为隆庆皇帝要户部拨银引发的。
因此朝廷财政困难,自然不愿意多拨出银子给内廷花销。
注意,每年内廷开支其实早有计划,户部不是不给银子,而是不愿拨付这笔没有在计划内的银子。
说到底,还是朝廷太穷,所有的户部尚书都要勒紧裤带过穷日子,还得留下应急的银子。
就好比隆庆皇帝的葬礼,就是去岁没有预计到的,现在张守直还在想弄银子,那里会为了高拱一句话就送出去这么多。
当初马森去职,京城二百多名官员出城相送,可谓赚足了面子。
想到这里,高拱不由对张守直道:“时举兄不会是想做第二个马森,去赢得那些清流派的一片喝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