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元年,新郑就一直处于一种紧张诡异的气氛里。
城里的豪门望族高家被锦衣卫围了,虽然迟迟没有闯府抓人,可在百姓眼里,高拱得罪了京城的权贵,肯定是完蛋了。
此时月黑风高,高府侧花园里却出现两道人影,他们小心的观察着四周,看到没有人这才凑到花园院墙的一个偏僻的小门前。
两个人聚在门前一阵捣鼓,随着吱吱呀呀木门被打开的声音,两道身影快速穿过小门,离开了高府。
走的之匆忙,甚至连小门都没来得及关好。
两道身影出了高府,顺着院墙往一个方向跑,隐约可见的是两道身影似乎都是驼背似的,很快就离开了高府的院墙,拐进一个小巷中。
只是没一会儿,只听到小巷里接连两声惨叫声传出。
不多时,几道人影出现,月光下依稀可以看出是穿的蓝色校尉服,正是前些天自京城来的锦衣缇骑。
其中两人手里还拿着一个大包袱,也不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大人,那两个就这么放了?”
“不是高拱和他的家人,我们抓他们干嘛。”
“这包袱”
“带回去看看,大家伙儿分了,值夜的人都给我提醒下,盯好了,要是走脱一人,别怪我用家法。”
“是,大人。”
随着几人的离开,小巷口恢复了宁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只是到了第二天,高拱还在书房里练字儿,就有管家来报,府里走失了两个仆人。
“有无身契?”
高拱依旧在练字,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仆人逃走这个消息的影响。
“无身契,是城外左家庄招募来的百姓。”
管家说道,说完话又上前一步小声问道:“老爷,要不要我报官,让官家派人把这两个小贼拿回来。”
“是外院的人?”
高拱只是随口问道,“可曾发现丢失什么贵重物品?”
“这个倒是没有,除了府里发给他们的衣服被褥,就是外院几个屋子的一些摆设”
“算了。”
管家还未说完,高拱已经开口说道,“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他们要跑就让他们跑吧。”
说到这里,一副字儿也书写完毕,高拱收笔,这才看向管家说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他们也是要给遣散费的,他们自己走就走了吧,不用理会。”
等管家出门后,高拱脸上才浮现出一脸惨色。
他堂堂帝师,大明内阁首辅,顾命大臣,居然会轮流到这步田地。
仆人打包财物悄悄离开高府,而他自己也随时准备吞金自杀,希望以此能够保全家人。
新郑距离京城可不近,有千里之遥,高拱亲信混出高府后就快马加鞭把高拱的书信送往京城。
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这些忠于高拱的家丁也是拼了死命,路上快马都跑废了一匹,终于在三日后到了京城。
高府的家丁,除了老家的人,其他都是随着高拱在京城生活多年的老人。
牵马进了城门后,又翻身上马快速向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的府邸跑去。
随着把高拱给葛守礼的书信送到,又折向吏部尚书杨博的府邸,最后才是给吕调阳府上把书信送过去。
之后,信使就在京师外城找了家客栈临时住下,等待京城的消息。
这,也是高拱专门吩咐的。
安排跑京城的人,自然是高拱十分放心的,送信后赶回新郑其实也是毫无意义,不若让他们留在京城里。
若是真到抄家拿人的时候,他们也可以逃出生天,不至于被全部扣下。
晚上散衙后,吕调阳、杨博和葛守礼都在府中看大了高拱的书信,也都是心事重重。
是的,冯保发动的这场针对高拱的诬陷,在朝廷高层其实已经不算什么秘密,特别是锦衣卫不愿意给冯保背锅的前提下。
有意无意的,刺客王大臣被东厂掌控,锦衣卫连边都碰不到的消息已经在朝野流传。
这其中,心思最多的当然是杨博。
他在朝堂的时间最长,嘉靖八年的进士,四十多年的宦海生涯,是真正的老资格。
朝中关系错综复杂,特别是嘉靖三十七年他重回京城出任兵部尚书开始,就专心在朝中安插亲信、同乡,建立起一张巨大的关系网。
高拱之事,他当然可以选择置身事外,可是高拱眼光真的很毒,知道只要他向他服软,杨博就肯定不能坐视他被人冤枉。
是的,高拱和杨博可以说完全没有关系,可毕竟都是朝廷重臣,各自有各自的关系网。
而这些关系网,许多时候就会不小心重叠在一起。
此时的杨博就谢绝所有访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静静的思索。
而此时书桌上,一左一右摆着两封书信。
一封书信,自然就是高拱给他写的求情的书信,希望他能帮忙化解此次的危机。
而另一封书信,则是他老乡,宣大总督王崇古所写,目的自然也是为高拱求情。
王崇古因为完成隆庆和议而被载入历史,后世之人只知道当初明朝和蒙古和谈就是由他主导,但为何高拱会选择王崇古而非旁人?
这一切,当然不是王崇古恰逢其会。
实际上,若是换个人向朝廷提出和蒙古俺答汗进行和议,最后的结果怕是会大相径庭。
之所以王崇古提出这个想法,以高拱为代表的明朝内阁实权派也选择支持,其中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那就是王崇古和高拱之间,有密切的关系,而王崇古背后的关系网自然也是高拱的重要关系。
实际上,这是一个以蒲州政、商间姻亲结网,利益勾连,其在嘉、隆、万年间形成的牢不可破的势力网,给予了晋商及山西官僚难得的发展机遇与空间。
但盛极而衰,蒲州官商利益网随着核心人物的相继故去,亦逐渐松垮。
蒲州政、商间以姻亲为纽带结成的这道关系网,核心人物王崇古、杨博和张四维。
王崇古和高拱是同年,都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关系一直就非常亲密。
这样的亲密关系,也是高拱当初会选择张四维进入吏部,进而又选择支持他入阁的重要原因。
王崇古、张四维的官场升迁的初期,几乎都是因为高拱的支持而得到提拔,做为和王崇古有姻亲关系的杨博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虽然他更多的是和徐阶、张居正合作,那也是因为徐阶在嘉靖末期和隆庆初期稳稳坐在内阁首辅位置上,许多安排需要得到他们的支持。
高拱对王崇古有同学之谊,提携之恩,对他外甥张四维也是如此,可就高拱和王崇古之间的关系有多好。
所以在王崇古知道京城正在酝酿针对高拱的阴谋后,王崇古第一时间就给远在京城的姻亲杨博去信,请他为高拱开脱罪名提供帮助。
杨博的儿子,娶的就是王崇古之女,有通家之好。
实际上,张居正后来坐稳首辅宝座后选择提拔张四维,就是为了维持和杨博身后势力之间的长期合作关系。
只是,张居正到死都没有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到底他对山西帮的支持大,还是高拱对山西帮的支持更大。
其中张居正遗漏的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当初殷士谵在内阁愤怒对高拱出手,其中最主要的诱因就是因为殷士谵已经知道高拱想要驱逐他。
那时候张居正还做为和事佬上前拉架,可他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个对山西帮很重要的信息,那就是高拱是想用张四维顶替殷士谵。
杨博和王崇古都是以军事文官身份位列朝堂,注定他们是很难入阁的,而张思维不同,张四维是有机会入阁的。
而为张四维铺路搭桥的人,正是高拱。
即便是在数年后,张居正还是把张四维拉进了内阁,可比起当初高拱的努力,足足晚了五年。
至于张居正,在坐稳首辅宝座后,拉进内阁的第一个人不是张四维,而是礼部尚书吕调阳,这自然在山西帮面前大大的失分。
杨博看着身前两封书信,又想到昨日来见他的张四维。
显然,王崇古的信不止写给他,也给外甥张四维去了信。
一番权衡后,杨博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那就是帮助高拱洗脱王大臣案的嫌疑。
他终究是老了,以后山西帮的大旗还需要张四维来举起。
这个时候拂了张四维的意,对杨家来说未必是好事儿。
虽然自己现在当权,不管是王崇古还是张四维都显得对他很亲近。
在杨博打定主意,打算明日就去内阁见张居正,为高拱求情的时候,葛守礼在看完高拱的书信后,也暗暗打定了主意。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冯保针对高拱的报复,至于张居正是否有参与不好说,但作为都察院老大,他当然是不能让宦官打压报复文臣的事件得逞。
这也是都察院的权责。
倒是内阁辅臣吕调阳收到高拱的书信后只是微微迟疑,最后还是只打算观望。
因为这次涉及到宫中太监第一人冯保,背后若隐若现还有首辅张居正的影子,他实在很难做出选择。
不管这么说,张居正拉他入阁,对他都有提携之恩,否则就算做到礼部尚书,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够成功入阁。
于是乎,第二日内阁张居正首辅值房里就热闹起来,杨博和葛守礼先后前来拜访张居正,都是密探了不短的时间。
张居正在送他们出来的时候,脸色也是非常难看。
是的,两人不约而同都选择提醒张居正,近期京城的舆论风向,齐齐指向此案就是冯保主导,为了报复高拱对他的打压。
不过张居正此时面临的压力也是不小,毕竟是首辅,话语权最重,冯保要想定高拱的罪,绕不开张居正,所以现在朝臣和冯保的压力下,张居正已经是两头受气的境地。
冯保知道自己对张居正的帮助很大,所以他敢于向张居正提出条件,希望他在这次王大臣案中出手,彻底解决高拱。
虽然张居正有心不参与此事,可面对冯保不依不饶的纠缠也显得很难抉择。
一直到散衙,张居正都没有召集魏广德、吕调阳商议此事。
对此,做为辅臣的吕调阳以为他已经看明白了张居正的打算,所以自然不会主动再提高拱之事,回去就要处理掉高拱的书信,免得到了最后,因为这封书信把自己也搭进去,被扣上高党的帽子。
毕竟,高拱的案子牵扯到刺杀皇帝,可不是一般的案件。
心事重重的张居正走出宫门,上了轿子,随着轿夫使力,大轿被稳稳抬起,向着张府而去。
张居正此时觉得很是压抑,他和高拱本没有深仇大恨,不过就是因为内阁首辅宝座罢了。
如今自己已经得偿所愿,是否真要和冯保合作,弄死高拱?
心里总感觉不值当,可是为了实现心中的抱负,他又知道自己必须和冯保保持良好的关系,否则内阁很多政策可能会在宫里受阻。
或许冯保成事的能力不够,但要说坏事儿,怕还是很精通的。
只需要在不经意间,在两宫太后面前说出一些对朝政的坏话,可能就会给内阁行政添堵。
似乎感觉轿子空间太过狭小,内外都在压抑着他,张居正随手撩起轿帘向外张望,一个红色的建筑出现在他的眼中。
“停轿。”
张居正没有放下轿帘,忽然大声喊道。
他看到的那个建筑,乃是四九城里随处可见的关帝庙。
明清两代,关帝信仰被推上顶峰,当时的北京城,关帝庙和以祀关公为主的庙宇加起来,有百余座之多。
大轿放下,轿帘掀起,张居正从轿子里出来,没有理会上来的长随,迈步径直就进了关帝庙。
站在大殿里,张居正整理了衣袍,这才为关帝虔诚的上香和叩拜。
遇事不决,他选择了求签卜卦,希望能得到上天的指引。
张居正一身官袍进来,庙祝早就已经恭候在一旁服侍。
只是张居正的官气甚重,那庙祝在张居正没有说话前是丝毫不敢出声的。
祭拜完毕后,张居正走到一旁书案上,双手捧起签筒,轻轻摇晃起来。
“啪嗒。”
随着摇晃的加速,一支竹签跳出签筒掉到书案上。
张居正放下签筒,伸手捡起那只竹签,细看上面的签文。
“庚庚中平苏琼下泪”
张居正看到签文眉头微皱,随即继续看下去。
“才发君心天已知,何须问我决狐疑,愿子改图从孝悌,不愁家室不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