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京师工部后院,魏广德如同穿花蝴蝶般在人群里飞舞,不断和在此的六部堂官闲聊几句。
在和陈瓒说完调劳堪来京的事儿,又问了下辽东查案的情况。
“据回报,张巡抚所检举之事大多属实。”
问起这事儿,陈瓒还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这个结果,其实早就在众人预料之中。
“那都察院下一步打算如何做?”
魏广德面无表情,看似很随意的问道。
“已下文湖广,锁拿刘台问罪。”
陈瓒开口答道。
案子,自然要有始有终。
既然有人举报,都察院又派出御史查案,现在有了线索,自然要一查到底。
不能因为事关首辅,就畏首畏尾,担心引发政治风险。
实际上,陈瓒这个时候也是骑虎难下。
牵涉到首辅,容不得他不忌惮。
“那刘台是押回京城呢,还是留在江南?”
魏广德继续问道。
“嗯,魏阁老有何指教?”
这次,陈瓒没有接话,而是拱手小声问道。
“就不要让他出现在京城了,免得又起风波。”
魏广德淡淡开口说道。
“受教了。”
陈瓒微微点头,刘台的事儿,肯定是发了,谁也救不了他。
不过在什么地方处理,确实结果会大不相同。
在北京审案,人们就会想到背后的张居正。
而若是人在南京审理,虽然依旧会想到他,但至少京城官场会少有人提及。
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周围没人说,听不到,也就装鸵鸟过去了。
“呵呵,好说好说。”
魏广德笑笑,又继续说道:“最近吏部侍郎出缺,不知陈大人可有举荐之人?”
魏广德脸上笑容不变,继续小声问道。
陈瓒这次脸色微变,他是都察院掌部,多少也有耳目,知道一些事儿。
魏广德这时候忽然对他问起吏部,就显得很是突兀了。
因为到目前为止,他根本不知道吏部那里出现了什么问题,而且魏广德之前貌似根本就没涉及过吏部的事儿。
“吏部是有何变动?”
陈瓒压低声音追问道。
“张大人可能要退,首辅大人属意王大人接替他的职位。”
魏广德看得出陈瓒并不是张居正的人,也和张四维没多大关系,所有意和他结交。
都察院,太重要了。
说完,魏广德还瞟了眼正和冯保说笑的张居正,还有他身边的户部尚书王国光。
顺着魏广德的视线,陈瓒也理清楚魏广德话里的意思。
很显然,现任吏部天官张翰要致仕,让出的位置,张居正属意让王国光担任。
魏广德对户部兴趣不大,但是打算在这次吏部人事调整中,拿下一个侍郎位置。
找他,其实也是试探,看陈瓒是否有意参与其中,举荐他口袋里的人参与此事。
现在部议,内阁二张就有两票,魏广德如果不拉拢其他几位九卿,他想要拿下的位置,可就不容易达成了。
张居正后面的改革动作会真正展开,他就需要牢牢抓住手里的权利。
人事权,是一定会稳稳拿下的。
“魏广德打算举荐谁?”
消息太突然,陈瓒一时没有反应,也想不出该不该参与此事。
但是,看到魏广德,他就知道,这个位置他还是不争为好。
争了,得不得不到两说,可能也把魏广德给恶了。
还是听听魏广德的举荐人选,自己在其他职位上谋夺一个也就是了。
尚书级别官员的变动,其实也会导致许多侍郎官员的置换。
一些年岁到底又没什么后台的,顺势就被踢出朝堂了,变动的绝对不止一个尚书。
“陈炌陈文晦。”
魏广德嘴里轻轻吐出几个字。
“是他啊。”
陈瓒点点头,这个人他知道,资格比他老。
随即,陈瓒发觉周围没人注意,他就拉着魏广德衣袖走到围墙处小声问道:“善贷,你确定要争夺这个位置?”
魏广德听他称呼他的字,马上微微点头道:“雨亭兄,实不相瞒,若是我再不安插人手,内阁就没我什么话语权了。”
魏广德这话多少有些危言耸听,但在外人看来却应该说事实。
二张在内阁,自然没他姓魏的什么事儿了。
“行了,这事儿我帮你。”
陈瓒点点头,小声说了句。
“多谢雨亭兄相助。”
魏广德微微抬手,说道。
魏广德上次直接跑到都察院找陈瓒,其实多少也是因为二人关系不一般。
若不是有他在,陈瓒应该就是那一届官员里爬得最快,仕途最顺的人了。
是的,陈瓒也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不过他是常熟人,和那位徐阁老家可是挨着,算半个老乡。
陈瓒的飞速升迁,多少和徐阁老是有关系的。
他其实面对张居正和魏广德,立场很难站稳。
不过相对来说,他的关系是松江府那位,可不是现在的首辅张居正。
只能说,他不会主动反对张居正的政令,但其他的,各有各的思考。
而做为大明朝堂上权势最大的一批人,和魏广德之间的同年之谊也是他需要仰仗的。
否则,当初他升上来可不会那么容易。
那可是张居正要点头,魏广德还不能反对。
机缘巧合下,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官职就好似给他定制的一样。
只不过,也因为他和张、魏二人关系,也导致两人都不敢完全信任他,不敢拉拢他,只能示好。
因为陈瓒,某种形势下也可以说是徐阶的代言人。
官做的越大,牵扯到的人和事也多。很多时候都都需要反复斟酌。
就好似徐阶培养了张居正,难道他就真放心让张居正一家独大?
那其实也未必。
对于致仕的徐阶来说,平衡才是最重要的。
在朝堂争执不下时,一般都会听取老臣意见,而他的影响力,可以发出最强的声音。
这边说完,魏广德又和其他人聊了几句,最后才走到江治身边,小声对他说道:“陈炌之事,十拿九稳。”
江治点点头,没有做声。
说起来,陈炌也是快六十的人,魏广德并不喜欢这种年纪大资历还老的官员。
是的,陈炌是嘉靖二十年进士,真的是老资格。
不过他当初因为在曾宪案上站错了队,被罢官去职。
直到嘉隆交替之时才被平冤昭雪,不过这样老资历官员,京城肯定是容不下他的,于是只能去南京养老,先是南京都察院,考满后转南京刑部。
陈炌和严嵩之间,当年是否有过联系,魏广德不得而知。
但是,江西官员里,确实一部分支持严嵩,而一部分反对严嵩,其中自然有这个陈炌的功劳。
毕竟,当初曾宪案和后来的夏言案,都是严嵩幕后操纵,二虎相争倒下一批人,自然是江西人也占首位。
也就是那时候江西官员血条厚,经得起折腾。
最后严嵩时期,江西籍官员还能占据大半个九卿的位置。
陈炌应该也是冷板凳坐久了,想要真正的复起,而不是在南京再等上几年致仕,所以给在北京的老乡写信,才让魏广德他们想起还有个南京刑部侍郎,似乎可以推一把,尝试下争夺一个尚书位置。
“善贷,我们也该回去了,内阁还有一摊子事儿等着处理。”
这时候,张居正那边招呼道。
“好。”
魏广德笑道,随即拱手和在场官员告辞。
其实今天的事儿已经完成,大家也都准备离开,各自回各自的衙门办差,只不过内阁几位没说走,他们还不好先行告辞。
他们和冯保算是一路,都是回皇城,自然是一起出了工部。
“善贷。”
就在魏广德打算走向自己轿子的时候,冯保忽然叫住魏广德。
“双林兄,有何指教?”
魏广德笑着回头问道。
“有件事儿,这次出宫前陛下问起,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冯保开口说道。
魏广德狐疑的看了眼旁边的张居正,这才笑道:“但说无妨。”
“陛下问起黄河之患自古有之,可为何到了本朝愈演愈烈?”
冯保开口问道,“刚才我也问了叔大,可他也不知道。”
张居正、魏广德和冯保站在一起不曾分开,已经走出几步的张四维发觉了,可这个时候没人喊他,也不好又走回来,只能慢慢挪步向自己轿子走去。
魏广德瞟了张四维一眼,最后认真看着张居正,见他也是一脸探究的样子,这才试探着问道:“叔大兄也不知道?”
“善贷,你若是知道不妨直说。
之前我也翻看过历代文献,发现其实黄河水患持续不断,但始终不比我大明朝来的频繁,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张居正看魏广德的样子,马上就说道。
“叔大兄,双林兄,难道你们没有发现我朝和前朝有什么不同吗?”
魏广德苦笑着反问道,他没选择直接回答,而是让他们自己理解,这样更容易透彻理解其中的难度。
“有何不同?”
冯保惊异问道。
魏广德又看了眼张居正,见他也是如此,这才开口说道:“大运河始凿于春秋末期吴王夫差开挖的邗沟,后经隋、元两次大规模扩展,再到我朝永乐年间成形。”
“和运河有关?”
冯保惊讶道。
他听出来了,魏广德不直接回答黄河水患而是扯到大运河上,再想想一直坚持漕粮改海的就是他,显然魏广德是看出来许多东西。
“运河?难道真是运河导致黄河水患加剧?”
张居正也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黄河水患他也想过无数次,但始终都找不到充足的证据证明是运河引发黄河水患。
毕竟,有没有黄河,泥沙都必定淤堵,是防不了的。
“运河不是加剧水患,而是固定水患。”
魏广德苦笑道,“前朝时,黄河虽然多次变道,但多还是北流入海。
可永乐年间因为迁都之事,加宽运河,不仅是用水量激增,更重要的是需要通过黄河实现漕船北上。
之后历代,为了保证漕运,都选择兴修河堤,特别是弘治朝在黄河北岸兴修河堤,直接把黄水挡向南方,导致黄水夺淮入海。
之后为了漕运,屡屡大兴河工,其实就黄河入海口屡次变化看,善待以为,在善贷入海或是黄河入海的最佳位置。
可惜,若黄河到了山东入海,则运河断于徐淮,整条运河就会失效。
故而,朝廷一直想法设法维持现有黄河河道。
只是你们也看到了,黄河泥沙淤堵根本无法解决,决口改道才是顺应天时。
但是,朝廷却承担不起改道的后果,故而只能不选的兴河工,维持现在河道。
结果你们也就能想到了,岁岁示警,岁岁泛滥。”
“你的意思我好像懂了。”
冯保微微张大嘴巴,他现在明白魏广德为什么看出不妥却不肯主动说,只能一个劲推动改海路的原因了。
其实,历朝历代虽然都在治水,但此治水和不同于彼治水,都是不同的。
明朝中后期治水,目的就是保持黄河现有河道,几乎是死命令。
而前朝治水,则是只管河堤。
至于决口改道,那就由他改,改道完成后再新的黄河河道上再修新河堤用于日常治水。
这里面差别是很大的,因为地势的变化,虽然洪灾会损失很大,可毕竟是一次性。
当黄河选择改道后,必然是一条新的,适合黄河流动的河道。
而且,这条河道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不至于淤堵,时间可能是几十年,也可能是上百年。
当下次淤堵时,按照黄河的河性,自然是再次改道,寻找合适的河道流入大海。
而大明现在的治水,其实就是在以人力逆天改命,强行人为干预黄河河道。
结果显而易见,大明要付出巨大的成本,但是结果却未必如人意。
魏广德一开始当然看不出来,可黄河之事太大,他也不得不思考解决之法。
他翻阅古籍,了解了黄河数次改道的特点,最后才得出这样的结论。
明清时期黄河水患的根源,其实就是大运河。
从黄河入海口数次变化来看,除了夺淮入海这次,黄河大部分入海口都在山东等北方,甚至曾经出现在天津附近。
正是注意到这点,才让魏广德有些迷信的认为,黄河水患或许只能让黄水北走,才能缓解。
但是能让黄河改道吗?
除非不要运河了,否则大明根本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那....”
张居正张开口,却没有接着往下说,最后叹气道:“我们还是私下再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