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生之用?”李建成皱起眉头,顺着陈演寿的语调生硬地重复。他不理解陈演寿为什么把百战百胜的仲坚和汉代有名的怀才不遇书生贾谊相提并论。在他看来,二者根本没有类似之处。贾谊终生郁郁不得志,而李旭才二十出头就已经封了郡王,骠骑大将军。爵位和官职几乎都到了人臣的极限。至于脾气秉性,仲坚虽然为人洁身自好,却绝非一个死较真儿的家伙。只要别人不过分针对他,他未必会主动找别人的麻烦!
“对,贾生之用!”陈演寿非常认真地强调。“贾生活着的时候一直未被委以重任,但在他生前死后近二十年里,两代大汉天子却不折不扣地执行着他提出的治政理念。别人为其怀才不遇而叫屈,在老夫看来,论及古今帝王相待臣下之隆,罕有若贾谊者!”
“陈叔目光独到!”李建成自认不是个笨人,已经完全明白了陈演寿想要表达的意思。但他却非常不赞同这个提议。眼下他急需一个百战百胜的名将来压一压弟弟世民和刘弘基、殷开山、侯君集等人的风头。费尽力气将李旭招于麾下却束之以高阁,岂不等于看着世民的势力一天天发展壮大么?
见少主夸了自己一声便不再言语,陈演寿心里愈发感到失望。关于李旭到底最后肯不肯替建成效力的问题,他一直持怀疑态度。凭心而论,自家主公李渊和少主建成的确待李旭不薄,又是封王,又是拜将。可这种种好处是建立在利益交换基础之上的。恐怕在对方眼里,目前的唐王李渊与当年的大隋天子杨广两人之间根本没什么区别。即便勉强分一分高下,估计也是杨广对李旭的情分更真挚些。至少他在不断给李旭加官进爵时,没考虑太多的回报与利用问题。
既然如此,世子建成若想打动李旭,必须拿出些更让人看重的东西来!封之以高官显爵?哼哼,即便没有唐王李渊假杨侑之手的封赏,凭着手中的数万精锐和六郡地盘,李旭自己上表讨个王爷的名号,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东都越王和江都天子那边可能吝啬么?传言大隋公主带着嫁妆就等在黄河边上,时刻等着李旭前去迎娶呢。授之以钱财?李旭若真的是个贪财的,就不会在六郡推行那些至少要三、五年光景才能看到收益的屯田养兵新政了!威之以兵?不来涿郡之前不知道,到了涿郡之后,陈演寿才发现所谓的河东甲士与博陵精锐之间的差别到底有多大。他曾经大胆地假设一下,虽然心里万分不愿意这种情况的发生。倘若李旭不顾突厥人南下在即的风险,决定誓死维护东都那位天子的威仪。他率领博陵精锐西进,两个月之内,河东各郡没有任何城池能保得住。留守太原的李元吉和他麾下那点兵马根本不够个给博陵精锐垫马掌。世子建成麾下这五万“精兵”,顶多也只有且战且退的份儿!即便李家把全部兵力都调过来,刘弘基、李安远、慕容罗、王元通、齐破凝等这些旭子的旧交都肯出全力跟他拼命,也顶多是把博陵军赶回河北去。若想一战而吞并六郡,简直是在白日做梦!
当然,河东李家除了兵力之外,还有一个李旭永远无法比拟的人脉优势。唐王可以借助各地望族、豪门以及昔日同僚好友的支持,从各个方向去抄李旭的老巢。但那样一来,双方谁也落不下什么好处。即便能打败李旭,河东李家也耗尽了自己所有积蓄下来的资源。没有个三年五年的时间恢复元气,根本不用再去想“问鼎逐鹿”四个字。
既然利诱和威逼两种办法都行不通,李建成先前所说的,待之以诚的想法反而成了一个好主意,但关键在乎于这个“诚”字体现在哪一方面。旭子已经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兄弟义气,儿女亲情,未必还会看得像少年时那样重。李建成想跟他推心置腹,人家却未必对河东李家不心存忌惮。如此,在陈演寿看来,目前李建成手中剩下的唯一可以让旭子动心的条件,便是代表河东李家,答应旭子全盘接纳他在河北六郡所推行的各项新政。
想到这,陈演寿不甘心提示,“世子一路行来可曾发现,同样是经受战乱,上谷和涿郡两地与河东、京畿各郡的差异?”
“看到了。仲坚的确有料民之才。不过我认为战场上更能发挥他的长处!”李建成点点头,目光平淡依旧。
“若河东各地也照此治理呢?”带着最后的一分期待,陈演寿继续追问。
“那需要一些时间吧。眼下咱家的精力主要还放在战场上。而旭子在此试行了两年多均田之策!”李建成想了一会儿,很郑重地回答。
‘无须立刻执行,世子只要给仲坚和他身边的那些人一个承诺!’,陈演寿在心里大叫,嘴巴动了动,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陈演寿私下认为,旭子当初之所以不顾得罪六郡豪门,得罪洛阳留守的权贵,在河北与河南两地推行均田令,恐怕与他自己的出身密切相关。作为一个不曾忘本的寒门子弟,李旭总在不知不觉中就会把流离失所的百姓当作自己或者自己的父辈。这才导致他的很多举措看起来既疯狂大胆,又倔强得匪夷所思。
如果李建成可以代表李家作出在目前李家控制各地和将来全天下推行均田、科举和尚武三策,那样,受到李家恩惠的就不止是旭子一个人。他自己,他背后所站立的那些寒门子弟、贫困书生、底层将士,以及他的父辈、亲朋,还有全天下与他际遇相同的人,都将是新政的受益者。作为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李旭即便不看好建成的前途,也会毫无保留地辅佐他。
这才是真正的“贾生之用”,高官显爵都不是必要,旭子本身就已经拥有的足够的官职和爵位,不需要人锦上添花。他所坚持的那些治政理念,他所为之付出了无数代价,并且不屈不挠坚持着的东西,才是其内心深处最珍视的!如果世子建成肯替他完成这个心愿,旭子这辈子也不会辜负建成。相反,如果建成拿不出这种魄力来,陈演寿认为,即便李旭将来李旭归顺于河东李家,也不会甘心被一个声望、能力都不如自己的人驱使。
“陈叔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李建成终于察觉到心腹幕僚脸色不太正常,打了个哈欠,笑着追问。
“仗可能一两年之内便会打完!”陈演寿已经冷透了的心又冒出了几点小火星来,将出口的话再度烤热,“有了这次北上抗击突厥之功,世子的声望必如日中天。但由乱入治却是个非常耗费时日的事情。政务本来就是世子所长,世子欲想令唐王始终眷顾如前,手握十万雄兵,未必及得上让世人心里念一个‘好’字!”
“陈叔说得对,但具体该干些什么,还需要从长计议!一时真的很难作出决断!”先是一愣,紧跟着眉头拧做一团。再度沉吟了良久之后,李建成终于缓缓说出自己的看法。“况且父亲那边对戡乱安民的事情自有安排,不可能让我由着性子施为!”
“世子想得也有道理。陈某有些心急了!”看到李建成如此,陈演寿咧了咧满是白须的嘴巴,低声致歉。
“我知道陈叔一切都是为我打算。”李建成也笑了笑,顺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干涩的眼睛。“今后有什么话,还望陈叔像今天这样知无不言!”
陈演寿笑着躬身,“陈某记下了,世子早点安歇吧,时候不早了!”看到对方没有继续深谈下去的表示,他主动捏掉了心里最后几颗火星儿,拱手告别。
李建成微笑着将对方送出二门,执晚辈之礼告别,然后又微笑着返回自己的书案边,抽出一叠洁白轻软的绢纸,提笔在上面勾勾画画。陈演寿今天想表达的意思他其实完全听明白了。他也清楚那样做,有可能永远将旭子绑在自己的战车上。但他却不敢那样做,不是不愿,而是看不到任何成功的希望。
大周和大隋两朝最后其实都毁在了世家之手。父亲李渊私下里不止一次得出类似的结论。而李旭之所以屡屡被无怨无仇的刁难,陷害,也主要是由于他的出身问题。他是条山涧里蹦出来的黑蛟,一群养在池子的锦鲤自然要想尽一切办法在其长大之前将其消灭掉。而李旭在六郡推行的那些新政,无异于想毁掉整个养锦鲤的池子,将它与山涧、大河混为一体。
天下群雄中,不止窦建德一个人从李旭所推行的政令中吸取养分。目前李家治下的义宁朝,也借鉴了相当大一部分均田和垦荒政策。但将均田、科举和尚武三策原封不动的吃下去却根本不可能。非但他李建成不敢答应旭子,换了父亲李渊亲自来恐怕也不敢贸然作出这个逆天的决定。
不像博陵军这边,李旭麾下的将领、心腹大部分来自普通人家。目前帮助河东李家争夺天下的,却包括裴寂、刘文静、柴绍、长孙顺德等豪门子弟。这些人每个人背后的都站着一个硕大的家族,根深叶茂。父亲李渊攻克龙泉后,坚持无论出身高低贵贱有功同赏时,已经被刘文静等人大肆指摘。如果自己敢向前再走一步的话,李建成相信,不用弟弟世民伸手去拉拢,父亲身边的裴、刘等人便立刻要想尽一切办法将自己从唐王继承人的位置上拽下来。
为得到一个李旭而失去父亲身边所有肱骨重臣的支持,值得么?李建成手中的笔涂涂抹抹,将写好的字迹又涂成一团黑。这是个非黑即白的赌局,到底压哪边,他不敢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