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上手摸了一摸这匹槌草布, 的确感觉与一般的布料不同,与青罗棉布相比起来,它的质地也更新奇一些。
更重要的是, 这槌草布因压实过,在重量上偏沉, 但好在不用多塞棉花, 制成冬衣反而比寻常冬衣要轻便一些了。
谢灵觉得这槌草布没什么可挑剔的缺点, 便道:
“我要的第二身冬衣就用这槌草布来制吧。”
大娘自是笑盈盈地应允, 然后算了一笔账:
“好,先头的青罗棉布一匹二百文, 制一件袄衣加罩衣,就算你半匹的用量,这槌草布一匹三百文, 虽只制一件袄衣, 但布料板实,需用量多一些穿着才不会紧促,便算作半匹之三,两件冬衣的裁衣钱各三十文,加起来一共是三百八十五文。”
青罗棉布一匹二百文,半匹就是一百文……槌草布一匹三百文,半匹之三就是二百二十五文, 再加各三十文也就是六十文的裁衣费,一共……是三百八十五文。
谢灵心头跟着算了一下, 因不擅长算术,稍迟钝了一下才得出这个价钱。
接着她才发现,大娘在裁衣费上少算了一件罩衣的钱:
“大娘,你好像少算了罩衣的裁衣费, 袄衣与罩衣加起来,怎会与另一件单独制袄衣的同一个价钱?”
大娘见她发现这一点,便一脸和善笑意道:tiqi.org 草莓小说网
“你是第一次来我这裁缝铺,不知这里的规矩,凡是裁衣买布的新客,我都会免一些裁衣钱。这罩衣就算大娘单独帮你裁的,你可千万要收下,不然就比其他的顾客亏了。“
谢灵不知这个规矩,但既然大娘对所有顾客都一视同仁,那她便也不扭捏地收下了:
“那就谢过大娘了。”
大娘与她定了要制冬衣的布料,又询问起她喜欢的布色:
“这青罗棉布只青罗一色,是不好选布色的,但槌草布染了许多鲜色、雅色,你瞧瞧喜欢哪一种?”
鲜色指艳丽夺目之色,雅色指清雅淡薄之色。谢灵一向是不喜欢鲜色的,许是在码头常常熬着灯油洗碗涮锅,弄坏了眼睛,她一贯瞧不得过分艳丽的色泽,见久便头晕目眩,深感不适。
所以她果断选了雅色之中的一种:
“就用月白一色吧。”
付完了足数的钱,大娘用软尺给谢灵量过身,她便可以离开裁缝铺了。
因她定制了两件冬衣,裁剪缝合到成衣所需的时间要久一些,大娘让她等一个半月之后再来取衣。
回到雨草旅院时,天色已暗。今日谢灵入住,卓瑛买了些好酒好肉做晚饭,两人饱餐一顿,结束后一起洗了碗筷,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屋子休息了。
第二日,谢灵与卓瑛赶了个大早去位于翠浓居的藕河镇镇府。天尚未亮透,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大拨镇民,而后来的镇民们一直排到午后吃过了饭,才依次进了镇府解决所求。
谢灵与卓瑛是靠后的一拨,排队等候颇费了一番时间,到午后快近夕阳西下了,才终于拿到一式两份的聘工契书。
卓瑛在里头光是站着等都头昏脑涨了,好不容易能出来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唉——我昨日便说了,咱们来这镇府且有的排队呢,你瞧,咱们一大清早赶过来的,竟排到快傍晚了,若是再晚些过来,指不定天黑都拿不到这聘工契书,得到明日再来重新排队了!”
她一抒满腹的怨气,谢灵也同感同受,这大半日站的腿脚酸痛难忍不说,若再没一两个同行的搭话聊天,那就实在是很难熬了。
好在她们的所求已解决,便立刻回到了雨草旅院歇息,之后一早便睡下了。
接下来,谢灵在雨草旅院住了几日,对周遭的邻居乃至一草一木都逐渐熟悉了起来。
如今是秋冬时节,亦是五湖四海旅客出游的淡季,雨草旅院重新开张不久,近来只零零散散地接了几位旅客,谢灵入住的这段时间则彻底闲置了下来。
附近藕眠巷的几家小旅院也是差不多的境况,小旅院所住的旅客多是短租,少数长租的镇内各类杂役,小商贩们则早在入住时就签好了长租契书,一个镇子上要住小旅院的女子统共就那么多,既已住定了下来,之后能流动到其他小旅院的长租客就少之又少了。
谢灵大致了解了一众小旅院的情况,估摸着直到月末,雨草旅院都会继续闲置着,便一度松懈了身心,在藕眠巷四处兜转。
这一日,她正在河岸边闲逛。但只逛了半个下午,就见天色阴潮潮的,觉着是要下雨,便提前折返回了雨草旅院。
谢灵刚赶回旅院门口,天上果然就下起了绵绵细雨。与春日的暖雨不同,这冬雨裹挟着刀霜般的寒气,她只迎面沾了一小撒细雨,那一小片肌肤就如遭密针封穴一般,泛起了刺僵刺僵的疼意。
她冷得不禁打了个哆嗦,鼻间气息微微紊乱,一吸、一扑吐出来的气团都凝成了雾白色。
“谢灵!你回来的正巧,院子里来了四位旅客,你帮我招待一下,我在烧茶!”
“嗳!这就来!”
谢灵听到里头卓瑛的唤声,忙不迭一步并作三步,踏过青石板阶,风风火火跑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正站着四位女子,她们似是结伴来藕河镇游玩的,各个穿得花枝招展,衣裙也是一色的海棠粉。其中三位手挽着手,互相正说说笑笑,看起来更亲密一些,余下的那位女子则看顾着一众四人的箱笼包袱,面色肉眼可见地拘谨,木讷了一些。
谢灵是杂役,第一时间就找准了四人的行箱包袱,道:
“四位新客可有选好了住哪一间的屋子,若是还没选,我便带各位进去观览一番,若是选好了,我便帮着四位新客将箱笼包袱一同放进屋中安置了。”
“这几间屋子我们都瞧过了,现在正商量着要怎么分配着住呢。”
这四位女子里头一个说话的,是方才交谈最多话的一个,她回完谢灵的话,便语气嗔怪地催促另外两个女子快些做决定:
“石禾,贺莉,就你们两个磨磨叽叽的,决定住哪个屋子都要争上好半晌的功夫,现在好了,这天都下起雨来了,你们再不决定好我都要被雨淋病了。”
另外两个黏在一处,瞧着是更亲密一些的闺友,她们互相一副愁眉苦脸,还在纠结。
其中的石禾一脸为难对她开口道:
“步施,我方才都说了,我们两个对屋子自是没什么讲究的,只要住一起就行了,就是你和思遥怎么办,你和思遥若是各住一间,咱们带的钱不够,可要是你跟思遥一块住……”
提到第四个叫作思遥的女子,石禾话里染上了一丝欲言又止,而思遥见提到了自己,一时想开口,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闷沉沉憋了好一会,才道出一句:
“我可以……另找便宜一些的旅院住的。”
谢灵听到思遥的话,不禁觉得她有些傻钝,这一行四位如果钱不够住两间屋子,或是可以合计合计两人挤一间,或是也可以跟院主商量一下,看有没有更小更便宜的屋子可住,这两者都是比她这个说辞更靠谱的方法,也是更容易就近想到的,谁知她竟想去别的小旅院碰运气,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关于旅客选屋,谢灵之所以一下子就想到后一种方法,是因为先前几日卓瑛与她说了一些院内潜规——像是旅客囊中羞涩,实在住不起正经屋子的情况,作为杂役,她是可以跟对方商量着说一下,看对方能不能接受在卓瑛的主屋住碧纱橱的,或旅客是更窘迫一些的情况,在谢灵的屋子里打地铺也是可以的。
这一点谢灵不甚介意,这会便干脆向她们提了出来:
“四位若是不想两两住在一起,在租费上又有一些难处,我们旅院是可以提供租费便宜一些的小屋的。”
听到谢灵的话,为首说话的那位步施目光忽然亮了起来,像是得到了一个意外之喜:
“什么?还有租费更便宜的小屋?!”
“小屋……可是我们把这儿能住的屋子都看全了,除了跟厨房并在一起的杂役屋还没进去,这儿可没别的小屋了呀……难不成你说的是杂役屋?”
剩下一个还没说话的贺莉,忍不住满脸疑惑地开口了。
谢灵直言帮她们解疑道:
“住杂役屋子也是一种选择,只不过我这儿是租费更便宜一些的去处,地方也小,需得打地铺才能睡,比我这好一些的是院主的屋子,她的主屋里还有一个碧纱橱可供夜休。”
“碧纱橱?那也能住人了……”
步施思忖着还没下决定,思遥就立刻开口了:
“我住碧纱橱吧。”
她一说话,步施、石禾与贺莉的目光就齐齐落到了她的脸上,但都不意外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步施见她自己要住,那碧纱橱也无需狼狈到打地铺,便欣然应允:
“那思遥你就住那里吧。”
分配好了住处,谢灵便帮着她们把箱笼和包袱都搬进了廊下躲雨。
因步施、石禾与贺莉是住在外屋,而且二屋之间又是临靠的,所以谢灵先帮她们搬了箱笼和包袱,最后才回来帮思遥。
但当她折返回廊下时,思遥的箱笼和包袱已经跟她的人一起消失不见了。
谢灵有些诧异,但很快就想到了她的去处——她应是自己把箱笼和包袱搬到主屋里去了。
想到这一点,谢灵便也跟着寻进了主屋。
思遥果然已经到了主屋里,谢灵寻到碧纱橱的那一处,见她正埋着头,有些吃力地将箱笼塞进床下,谢灵连忙上前道:
“我来帮你吧。”
思遥听到身后来人,反应有些慌乱失措,立刻给她让出了一个位置,谢灵顺势蹲下去,抓住箱笼的一侧边角,伸臂将它用力往里一推——
哧、哧——
沉重的箱笼被她们合力一寸一寸塞入了狭矮的床下,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
啪、啪啪——
谢灵双掌错开,拍了拍蹭到的灰,然后对思遥道:
“这碧纱橱还没清理,灰尘很多,我去打盆水来把屋子里都擦一擦。”
思遥闻言连忙摆手,一脸受宠若惊道:
“不了不了,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去帮她们几个的忙吧。”
谢灵是杂役,怎么能让住进来的旅客自己打扫屋子,便坚持道:
“我来打扫,你歇着就可以了,她们那里的屋子我前两日才打扫过,现在干净得很。”
思遥没办法再推辞,只能有些拘谨,难为情地应了一声:
“那,就麻烦你了……”
谢灵没太在意,因为这是她作为一个杂役的本分:
“你要是渴了或者饿了,尽管叫我,我会给你送茶水和糕点来,若是想吃什么也尽管叫我,我们这儿的一日三餐都包含在租房费里,如果想吃外头的食物,也可以随时叫我去买。”
说完这些,谢灵就去厨房打了一盆水过来擦灰尘,擦的途中,思遥将包袱放在床上,解开了其中一块包布,将里面零零散散的东西摊了开来。
谢灵正在擦床沿,擦完了站起身时,碰巧就瞧见了那包布上摊着的针线包、绣绷子、还有各色绸布,看质地颇为柔软,还泛着细腻的光泽,应是几块上佳的好布料。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对思遥道:
“厨房的茶水烧好了,待会我送一壶过来,碧纱橱的被褥在主屋的柜子里,等我送完茶就给你铺床。”
思遥闻言转头,有点紧张又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声谢:
“多谢你。”
谢灵被她弄得有些不适应,微微皱眉,等到出了门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是杂役,态度要毕恭毕敬的应该是她才对吧?
怎么这位叫作思遥的新客反将自己当作了一位杂役,连刚才自己的活儿都要抢着做?
她这人也着实有点奇怪了。
谢灵一直待在码头,平日接触的都是溪客坞人,那儿不论是女还是男,都多是粗鲁又蛮横的脾气,撒泼耍赖者也比比皆是,而在藕河镇,女子们多是爽朗热情,大方又不爱计较的,性急更是常事,像这一行四位新客,方才选屋的态度着实如那位布施所说——实是磨磨叽叽了一些,在谢灵看来,屋子住哪一间跟谁住都一样,根本无需这么纠结来纠结去的。
而这位思遥,不但想法傻钝,不切实际,说话做事也让人心里很不得劲,谢灵一时说不上她这性子是好,也说不上是不好,只觉得还是少与她说一些话,免得让自己也纠结个不停了。
那头卓瑛已烧了滚滚一锅热水,谢灵帮着抓了三捧散茶,装进粗白陶胖壶里,卓瑛拎着铜勺,三瓢滚烫的热水高山流泉般一气倾泄下去,呲啦!咕噜——噜——
滚水咕噜噜灌满壶身的顷刻,一大团热气顿时冲涌而出,腾流着往上冒,浓郁的茶香一下四溢了开来。
等热气全都散开,谢灵依次给茶壶盖上盖子,拎着木把手分别提到了三块托盘上。
卓瑛则从锅里捡出几块蒸热的绿豆糕,分成四份装进瓷白小碟里,接着放到了这三块托盘上,叮嘱谢灵道:
“待会我要做晚饭,你送完茶水点心就过来帮我,顺便告知那四位新客,再过一个时辰就有热饭送过去,让她们切莫心急,先吃些绿豆糕垫垫肚子。”
谢灵应了一声,多拿了四只瓷白小碗,分别往两块托盘上放了一只,另一块则放了两只,然后她从厨房食柜里找出装炒货的麻袋,用筛勺舀了一些瓜子、花生装满,做好一切,就端起其中一块托盘,先去了步施所在的屋子。
忙碌了这好一会,外头的天色已全然黑沉了下来,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但越发冷寒刺骨。
谢灵快步走到廊下步施的那一间屋子,停下来时喊了一声:
“我是院内送茶水点心的杂役,麻烦行个方便,开一下门。”
喊了一声,屋里没听见动静,谢灵又多喊了一声,第二声还没完全落地,临靠的屋门就呼啦一下打开了——
里头晕黄的烛光倏然倾泄了一地,染着欢快气息的人声也传到了她的耳边:
“这边这边!我在她们屋呢,你把我的茶水点心拿到这儿来!”
谢灵听了话,转身过去,往前几步到屋门前,见到步施正在门口等着她。一见她过来,步施便将托盘拿了过去,还不忘一脸笑颜地提醒她:
“晚饭也一并送到这儿来。”
谢灵记下,立刻道:
“好,再过一个时辰我来送晚饭。”
送完了她们三个的茶水点心,最后一份谢灵送到了碧纱橱。
思遥正摸索着点桌台上的烛火,谢灵一进来,见到屋内依然浸在一片昏沉暗色中,便道:
“你可有火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