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公公?!”
我一看清眼前的人,顿时惊呆了。
站在我眼前的,不是之前那位两次将我接到集贤殿的太监,也不是别的任何人,而是一个佝偻着背,满头白发的老人,他摇晃了两下才站稳,像是受不住外面的风雪寒气一般,咳嗽了两声。
听见我叫他,他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欣喜的笑容:“姑娘,回来了。”
“玉公公,真的是你!”
我有些惊喜的走下台阶,近看他时,才发现他已经老得不得了了,脸上满是皱纹,眼皮也耷拉了下来,几乎遮住了半个眼珠,那混沌的,灰黑色的眼珠望着我的时候,好像随时都是含泪的,但比起过去那旁观一切,敏而讷言的内敛目光,现在的他,眼睛几乎已经没有神采了。
之前在扬州府见到小福子的时候,他就告诉了我,玉公公年纪已经很大了,所以裴元灏南下都没有让他跟随,只是让他在宫里伺候,我多少也能知道这位老人日暮西山的光景,却没想到,真的看到了,还是让我感到一阵心酸。
他是真的老了。
白雪落在他的头发上,竟然都已经看不出痕迹。
我又喜又悲,望着他,哽咽着道:“公公,没想到又见到公公了。”
“老奴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姑娘。”
他说着,声音也有些沙哑。
其实就在当年,他给过我许多帮助,提点的时候,对我的态度也并不热络,是一个看清一切,却不肯轻易挺身入局的老人,但今天的他,感情却有些外露。
也许,真的是年纪大了。
我和他相见,两个人都热泪盈眶的,就这么站在风雪里说了好一会儿,我抬起头来,看向他身后那辆华贵的马车,这才有些清醒了过来。
“玉公公,你这是——”
“姑娘,今天皇上下旨,让老奴来接姑娘进宫。”
“……”
我不说话了。
若是别的人这个时候在我眼前,我一定已经说话刺回去了,但对他,这位老人家,我却做不到。
他静静的站了一会儿,然后看着我:“姑娘,不愿意去?”
我微微蹙眉看着他:“玉公公……”
他仿佛笑了一下,然后说道:“老奴知道姑娘的意思,不管是皇上下旨也好,老奴请求也罢,姑娘不会再回到那个宫里去了。”
“既然玉公公知道,为什么……”
“因为,小公主还在宫里。”
一听他这么说,我顿时精神一振。
玉公公望着我,平静中带着一点黯然:“姑娘,小公主一直在宫里,难道姑娘一点都不想念她吗?”
我立刻眼睛一热,鼻头酸了起来。
怎么会不想?
若不是为了妙言,我又怎么会在离开了金陵之后,什么地方不去,却回到这个京城来?
可是——
看着我复杂的,纠结的眼神,玉公公轻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道:“老奴懂得姑娘的心思,老奴也绝对没有要强迫姑娘的意思,只是这一次,姑娘非进宫不可。”
“为什么?”
他望着我,一字一字的道:“今天早上,小公主开口叫娘了。”
“……!”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站在台阶上愣愣的看着他,只觉得风特别凛冽,卷着雪吹打在脸上有些发疼,但渐渐的,疼到麻木就感觉不到了,只能听到呜呜的风声还在不停的响着,霎时间,整个天地,我的脑海里,就只剩下那呜呜的声音。
还有玉公公带着笑意的声音,轻轻的在风雪中回响着——
今天早上,小公主开口叫娘了……
小公主开口叫娘了……
……
就在我傻傻的站在那里,已经完全失去反应的时候,旁边的采薇一下子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我:“夫人!”
我被她这一扑,摇晃着差点跌下台阶,玉公公唬得急忙伸手扶着我,旁边的杜炎也一步迈过来抓住了我的胳膊,但我还有些发懵,也顾不上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就这么看着玉公公:“你,你说——”
玉公公的眼睛都弯了起来,也没有说话,倒是旁边的采薇抱着我高兴的说道:“夫人,夫人你没听错!”
“……”
“他说小公主会说话了!”
“……”
“妙言小姐会叫娘了!”
“……”
“她的病好了!”
采薇急切的声音听在我的耳朵里,如同阵阵雷鸣,终于把我从那虚空中惊醒,我狂喜不已的抓着玉公公的胳膊:“你是说真的吗?妙言她真的好了?”
玉公公一见我狂喜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但笑过之后,他还是非常谨慎的说道:“好没好的,老奴说了不算,但小公主会开口说话,是今天早上宫里的一大喜事,连皇后娘娘都亲自过去看了。”
“……”
这一刻,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声音全都哑了,抓着他的手直发颤。
玉公公干瘪细瘦的手腕被我捏得几乎都要断了,他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过了好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得,他说道:“不过……”
“不过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又看向我:“姑娘,小公主的事,还是你亲自去看看,比较好。”
这一刻,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心神。
比起身边采薇的狂喜,我稍微的冷静了下来——妙言并不是痊愈了,刚刚玉公公说话还很有保留,妙言只是开始“叫娘”了而已,并不是痊愈,而且看他的样子,似乎病情还有其他要注意的地方,所以要让我去看看。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说道:“既然是这样,那公公你先等我一下,我去写一封信。”
玉公公竟也一点都不惊讶,只微笑着点点头。
我带着欣喜不已的采薇转身回府,虽然这个时候,我也觉得头重脚轻,胸口仿佛煮沸了的汤水一般,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在涌动着,恨不得肋下生出双翅,能让我一下子就见到妙言,可是,事实就是,如果真的要进宫去见她,我还需要一定的准备。
回到屋里,我写了一封信,再出门走到大门口的时候,与玉公公还站在雪地里,肩膀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了,我刚一走过去,杜炎就上前一步,似乎要跟着我,我回头对他说道:“今天你就不用陪我去了。”
他一愣:“夫人。”
我淡淡的叹了口气。
若是去别的地方,他陪着还好,但是去宫里,带什么人去都没有用的,我只将那封信,并一张叠成盘扣的纸笺递到他手里,说道:“我若没有回来,这封信,你照我说的去做。”
杜炎沉默的看着我,又低下头看了看那封信,和那个纸笺,平静的接过去:“是。”
他的话不多,但我知道,他做事比说话更稳妥。
于是,放下心来。
马车走得很快。
但不管怎么快,也比不上我心里的焦急,这样的大冷天,我坐在车厢里,竟然都一身的冷汗,甚至只能靠撩开窗帘,寒风吹在脸上刀割一样,才能让自己心中的燥热不安稍微的平息一些。
很快,过了宫门。
这一次,不是之前去集贤殿的那条路,而是正南宫门,我看着那朱红色的大门慢慢的打开,两边的护卫围上来,而玉公公只在马车上露了一个脸,我们的马车甚至都还没有停稳,就继续飞快的朝前驶去。
最后,停在了一处宫门口。
采薇扶着我下了马车,她早已经被皇宫中的一切压得呼吸都紊乱了,这个时候扶着我的手也直打颤,我也来不及去顾她,只回过头望着玉公公,他耸耸肩,朝前面一抬手:“请随我来。”
宫里,几乎和我走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甚至也是这样的红墙碧瓦,皑皑白雪将这里装点得晶莹剔透,如同天宫一般,素白的雪花更遮掩了这里一切的污秽和不堪,竟似也变得简单干净了起来。
虽然我知道,这里不可能的。
永远都不可能。
越往前走,我的脸色越苍白,身上的冷汗也越多,几乎将内里的衣衫都浸透了,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越来越接近妙言让我内心躁动不安,而在进入内宫之后,前面迎面走过来了一群太监,一见到玉公公,都急忙过来行礼。
“公公,这位是——”
玉公公像是不愿跟人多说,只淡淡道:“这是咱家从宫外请回来的贵客。”
“哦,那,可要送去先清洗一番?”
“……”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玉公公已经指着他们骂道:“昏了头了,也不看看她是谁,她进宫还用洗吗?”
说话的那个太监看起来年轻,但官位不小,似乎对我很是陌生,这么被玉公公一骂,急忙退到一边去,但脸上也露出了愤愤的神情,暗暗道:“那人是谁啊?”
旁边一个年级大一点的太监说道:“就你有舌头,让她去洗?你知道她是谁?”
“她谁啊?
”“她就是妙言公主的亲娘!”
“什么?!她就是——”
玉公公带着我继续往前走,身后那些低语和惊恐的眼神渐渐远了。
我原也不在意别人如何看我,他们又如何说,只是走着走着,我觉得有点不对了。
眼前的路,不是去裴元灏的寝宫,也不是去景仁宫的路。
我的脚步迟疑了起来,看着前面的玉公公道:“公公,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你不是要带我去见妙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