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是七月十五日,子时。
朱红玉听到了敲三更的声音。
今天崔鹤岳的状态有点不太对,她实在是不放心,半夜起了夜,看见崔鹤岳屋里面的灯还亮着。
朱红玉心想这都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老头子还不睡啊,再过几个时辰就是早课了,七月十五一定会来很多香客上香的。
哎……
朱红玉淡淡的叹了一口气,而后走到了崔鹤岳的门前,她象征性的敲了敲门框,门框发出好听的脆响。
里面没有人应,朱红玉便叹了口气走到门中。
只见崔鹤岳坐在打坐的椅子上盘着腿,似乎是在修行。
朱红玉敏锐的察觉到他换上了一水新的道袍。
崔鹤岳低着头,就像是睡着了。朱红玉走上前去,轻轻地碰了碰崔鹤岳的肩膀。
“崔道长,你没事吧?”朱红玉问的声音特别的轻柔,在轻柔之中带着点颤抖。
她很快意识到,这个屋子里面太安静了。
没有声音,没有呼吸的声音,乃至于没有心跳的声音。
这样轻轻的触碰崔鹤岳并没有醒,朱红玉平静的将手放在他的脖子上,那一条平日里面生龙活虎的静脉,此时已经停止了跳动。
朱红玉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然后鼻子酸痛难忍,她强忍着眼睛中的眼泪。
往天花板看去,天花板此时出现了重影,那是她的眼泪模糊了双眼。
险些,苦涩就将要将朱红玉吞噬,但是她强忍着恢复了些许平静。
“送大单了——送大单了——崔道长一路走好!”
朱红玉的声音起先很小很小,终于她绷不住了,声音痛苦的从喉头吼了出来。
送大单,在道门之中是一句吉祥话。
在玄门的世界中,能够死在庙宇之内是一种幸运。道人死后,一定要喊出这一句“送大单了”,意味着道人从庙宇彻底离开,但修行的路还会继续走下去,人的轮回是不会停止的。
脱离了这个禁锢自己的躯壳,即将迎来的是新生。
朱红玉哭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是一个疯子一般,稍安片刻她终于调息好自己的精神状态,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她回到屋中,收拾好衣服,穿上一身道袍,簪上发髻,而后走到门口点燃了一柄红色的灯笼,提着灯笼从三官庙出发。
“送大单了——送大单了——送大单了——”
朱红玉并不忌讳在此时将睡梦中的人吵醒,因为在道观中的道士离开时,都会有徒弟提着红色的灯笼从庙宇散开,在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喊。
过往的行人都会塞给这些“送大单”的弟子银钱,让他们为师父收敛。
朱红玉不缺钱,她缺人,她也知道此时谁最想见崔鹤岳最后一面。
穿过整个汴京,尤其是点亮着灯光的河畔,朱红玉颤抖着身子走到了朝云观旁边。
朝云观外面黑暗异常,仿佛是因为鬼节的临近故而才显得如此的阴森。
朱红玉斗着胆子走上前去敲响了门。
四个月过去了,她知道自己在这段时间里面惹下了多大的祸事,也知道润夜和金元景认识的人都在找她。
在敲门敲过四五声时,门开了起来,一个带着困意的小道士看着朱红玉没有好气。
“哪里来的什么事啊?”
朱红玉抿了一下嘴唇,喉咙里面尽是苦涩。
“我……我是……我是三官庙的,崔道长羽化了,请让、请让圊头刘臣字道长,掌教润夜道长、监院……金元景道长速来。”
小道士吃了一惊,他仔细的盯着朱红玉的脸。
其实刘臣字倒是好请的,就算是朝云观对外再怎么牛逼,但是在生死这样的大事上面可是从来不敢耍弄权威。
只要是这汴京之中有道士羽化了,无论是什么时间,只要找到了朝云观的门上,朝云观的值夜道士就必须直接汇报给监院,若是这位羽化的道士在朝云观有认识的道士,也会一并转达。
但是,朱红玉上来就要见润夜金元景,这实在是有点让他为难。
“姑娘,敢问您是为谁找人来的?”
“崔鹤岳。”
这个名字一出,守门的小道士一震。整个华朝没有不知道崔鹤岳威名的,相传他能把死人治活了,也曾经能预言一个人的离开。
“好的,你稍等片刻。”
说完守门的小道士一溜烟跑的没有了踪影,朱红玉站在黑夜之中,逐渐感觉自己被吞噬。
黑暗带给他一种窒息的感觉,这种窒息的感觉就像是掐着她的喉咙一样。
说实话,若不是崔鹤岳羽化,她才不会来到朝云观,才不会主动找润夜和金元景,若是她自己会为羽化的道士收殓何苦暴露藏身的地方。
这样一来自己也暴露了,崔鹤岳临了终究是留下了一个窝藏女眷的罪名,哪怕是朱红玉想躲……
哎,这可能就是劫数,有的人的劫数在死后。
朱红玉想了很多,在她还没有想更多问题的时候,只见刘臣字、金元景朝着小门走了过来,润夜走在最后,身上的道袍甚至都没有穿好,披在身上盈盈生风。
远远的,金元景就认出来站在门口的是朱红玉,他急速的一般的跑到了朱红玉的面前。
“红、红玉!”
确认是朱红玉之后,金元景多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他直接将朱红玉拥入怀中,润夜见状也跑了过来,见是朱红玉大为惊愕。
“红玉。”
朱红玉尴尬的抿了抿唇,她很是不好意思看着之后来的刘臣字。
刘臣字感慨了一声儿,暗道这一切都是宿命,朱红玉的宿命。
“崔鹤岳……崔鹤岳去了,羽化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我不知道……”朱红玉痛苦的吐着每一个字,金元景和润夜自然会意。
“润夜,我去叫封崇乐起床,让他带上经乐团的道士和家伙到三官庙,你们先过去擦洗了。”
“好。”润夜叹息了一声儿,而后带着朱红玉朝着三官庙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只是觉得浑身上下都安宁了下来。
在朱红玉消失的这四个月里,润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他发狠将这一股力气全部花在了治理朝云观和向全国的道观发布政令上面,皇帝也见了润夜几次,见到润夜精神不好也关心润夜。
润夜只说是忧心玄门的现状,皇帝给润夜赏赐了一些东西,没有多说什么。
“师父。”朱红玉含着泪看着刘臣字,刘臣字赶紧走到朱红玉的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事儿了孩子,我们一起过去,吓坏了吧大晚上的。”
朱红玉含着泪点了点头,她带着这两个人朝着三官庙的方向走。
方才挤压的情绪终于在有人陪伴的时候得以释放,朱红玉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眼泪吧嗒吧嗒直流。
深夜凄冷的阴风也让朱红玉清醒,死亡与痛苦此时都是真实存在,她从来不介意死亡的存在……她也一直知道崔鹤岳从七月以来胃口就不好是个预兆。
可是,谁知道这么快。
崔鹤岳让他烧水洗澡,让她拿出来新的道袍。
她都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结果就在子时的时候,崔鹤岳就这样离开了……
道门之中死亡是好事,是离开了自己原来的躯壳重生,是不应该哭泣的,是应该敲锣打鼓庆祝的。
但是朱红玉此时忍不住的哭泣,是啊,崔鹤岳是走了,可能去更好的地方了,但是她的心里就是过不去这一关。
三个人终于到了三官庙。
这一路朱红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刘臣字走路也是轻飘飘的,他和崔鹤岳的交情匪浅,所以才敢将朱红玉安置在这里。
没想到,崔鹤岳去的这样快。
刘臣字走路的速度比朱红玉还要快,他第一个冲入了三官庙的庙门,直奔崔鹤岳的卧房而去。
轻轻的进门,只见崔鹤岳坐在禅椅上打坐,身上穿着一水的新道袍,满屋子有熏香的味道,其中还混合着五香汤的香气。
“这是……”
刘臣字转身看着朱红玉,道:“他临死之前是……是……怎么了?”
“崔道长让我烧水,让我给他找出来新的衣服。他以五香汤沐浴,而后离开。”
“那真是坐化的,知道自己的死期。”
刘臣字长长的吸了一口气,说实话听到朱红玉这样说崔鹤岳离开的样子还真有点欣慰。
“润夜,干活吧。”
说着,刘臣字绕到了禅凳的后面,将崔鹤岳的身子提起来。
润夜提溜着崔鹤岳的腿。
朱红玉在旁边看着发生的一切,发觉他们十分轻柔的将崔鹤岳的遗体提起来了。
不应该啊。
她是一个大夫,她知道一个人在去世之后这么长一段时间里,应该有点僵硬了。
但是崔鹤岳却像是还活着一样,四肢柔软。
两个人一前一后将遗体放在床上,将他的道袍整理好。
崔鹤岳的表情很慈祥,就像是今天和他说话一样的样子。
刘臣字看着遗体,感慨道:“人去了之后,太和充盈,骨散寒琼。到底是修行到家了,四肢百骸还能这样柔软。这算是、真人了吧。”
润夜知道刘臣字的意思:“我会给皇帝说,敕封崔道长为真人的,谥号再定。”
刘臣字看着崔鹤岳,像是跟他还活着一样说话:“崔道长,你有福气了,安心的去吧。修行到家了,不落恶道了,我知道你这家伙比我好,先去上面了,以后别忘了拉扯我们一把。”
崔鹤岳当然悄无声息,窗外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走好。”朱红玉憋了半天,终于说出来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