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家宴,两张六角方桌,几个雕花团凳。
桌上有酒糟鸡、莲花血鸭、葵花大斩肉、老鹰蘑炒蛋、炖酸笋、红菌汤。
每道菜数量不多,贵在精致,一旁单设一桌,是下人们坐的地方,菜色与这桌差不多。
卫元拿出一个精致的酒壶来,放在六角方桌上,为每个人斟了一杯酒。
朱红玉看着酒杯,棕色而澄澈的酒液带来阵阵米香,吸一口香气都能醉了。
“姐姐。”
琥珀坐在朱红玉左手边,手放在桌子下捏着裙子。她心里很是疑惑,在场众人也都是如此。
朱红玉端起面前的汝瓷酒杯,淡然一笑。
陆氏并未出现在家宴之上,是朱红玉不让她前来聚会,在屋中单设一桌用过。在这个关头,可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我知道你们对今日集会有疑惑,其实我的初衷很简单。从瘟疫开始到今天,也不短日子了。大家忙前忙后,挑水打柴、隔绝于世。对你们多少是一种软禁磋磨。所以这第一杯酒,我敬在场的所有人。瘟疫终将过去,但是在此之前希望大家依旧健康。”
说完,朱红玉将酒一饮而尽,浓烈的酒香伴随着微微的辛辣,而后带着略微甘甜。这是黄酒的味道,如同江南一样的温润。
朱红玉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看着褐色的液体直叹息。
“这第二杯酒,我敬占鳌和琥珀,这几个月我对你们不是很关心。其实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忙于生计一直都没有说出口,如今想想真应该及时行乐才对。”
占鳌和琥珀站起身来,虽不知道姐姐怎么突然间感慨陈词,但姐弟二人还是很开心能和姐姐一齐吃饭聚会说说话。
这两个月天翻地覆,自从朱红玉又活过来,三个人一起吃苦、一起对抗恶婆子、置办新宅院。每一件都是此前十几年不敢做的。
朱红玉再也没有敬酒,如此良辰美景由她破坏了兴致,或过于煽情实在是不好。
“来,大家动筷子吧,酒有的是,菜我也让卫妈妈准备了,吃不完可不许走。”
宴会逐渐热闹了起来,常平川大快朵颐的喝酒吃肉略显醉意,二狗叼着个鸡腿不肯放口,二人为这个鸡腿打作一团。沈瀚洋则是被占鳌灌酒,左说右说,说到底他要喝。
朱红玉看着热闹情形,感觉此生为了润夜而涉险也不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只是她的目标定在了一个男人身上而已。谁对谁错呢?
琥珀给朱红玉夹了一块鸭子,脸上带着笑意。
“姐姐,好久没看见大家这么畅快过了。师父是不是回庙里了?”
看着琥珀,朱红玉不知道自己应该是笑还是哭,是防备还是亲近。这世间多一个关心润夜的人自然是好。但她自私,生怕润夜被抢走。
说到底,琥珀和润夜的共同话语更多,这让她很吃醋。
“琥珀,花开花落自有时,有些事强求不得。”
“姐姐,你醉了?”
朱红玉叹了口气,和琥珀又小酌了一杯。觥筹交错只见,她的眼睛有些模糊。
“你现在太小,看见了个好的就喜欢,这没有错。但不值得这个年纪就做出最终选择。别因为一个人,伤了情分。”
“姐姐,你真的醉了。”
琥珀垂下眼眸,尴尬的笑了一下。她承认自己的确对师父……可是她不敢,就像是姐姐如此雷厉风行、日进斗金二人都没有更进一步,她怎么敢僭越。
一场宴席,怀着不同的几种氛围,悄然间落幕。华灯已落,剪烛入夜。
晚上,常平川吃饱喝足了,给润夜送了饭食和水进屋,还帮着润夜换了个新马桶。
耳房的门上是挣扎后的一道道血痕,润夜蜷缩在墙角,手青肿溃烂。
常平川帮着润夜收拾好,出了门落上锁。朱红玉躲在暗处,看见常平川离开了凑到门前,一下子坐在地上。
“润夜,你在吗?”
屋里没有回声,朱红玉知道润夜肯定在,而且八成是坐在门前。
“都说佛门乱世闭门清修,道士下山救难;盛世佛门开门收徒,道士闭门清修。我知道你心怀天下、利济苍生,这是你的想法,我改变不了。可我怎么能容忍自己的爱人只身犯险,或许死于瘟疫?我很自私,我只想守住已经有的。你不要恨我,我只想让你好。”
润夜靠在门上,抱成一团,一天的挣扎让他身心疲惫。
“红玉,你是俗家人,我就跟你聊聊世俗。此时我闭门不出,乡亲们会怎么想?以后我如何立足?”
朱红玉听到润夜话说,登时之间开心的像是一个孩子。
“这不难,自此之后你待在我们家祠堂里,我给你修一间清修的雅舍。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来。你喜欢苏州、扬州、金陵那甜美温润地方,我们一起去玩。”
说着,朱红玉落下泪来,谁知道有没有那天。
“你我之间是真心喜欢,可你如今行径与养了条狗有什么区别?”
朱红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的苦心却换来润夜的极端痛苦。说出来到底是讽刺。
“润夜……今天晚上我不想吵,月色这么美、庭院中的花开的那么美、丝丝暖风很是舒服。我们不吵可以吗?”
润夜没有说话,他生着闷气已经足够的温和,再做不到一点宽容。
朱红玉看着月亮,又生出恐惧的情绪来,问润夜道:“诶,死后我会去哪里呢?”
润夜此时早就没有心情给朱红玉谈论这些,蜷成一团的身体让他心里能好受一些。
“我是真的害怕呢,这生前有百媚千红我留在眼底,其余的一闭眼的事情……就留给你吧。我在三官庙的那段日子里见你会超度,那我死后一定要好好超度我。”
“我困了。”
润夜不想再听下去,外面的女人从未让他如此厌烦,朱红玉才不管他,自言自语说了很多。
比如小时候在老师的鄙夷中长大,到了初中之后成绩变好老师才对她好一点。
也说了为什么要学医,只是一腔热血带着对中医的向往,吃过很多苦头。
最后自言自语如数家珍,将世界历史上几次霍乱大流行一股脑的说了出来,也不管润夜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而后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嘴中喃喃带着醉意,最终是睡熟了。
再一醒的时候,日头都升了起来。朱红玉觉得身上发冷,赶紧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
“润夜,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朱红玉含着笑容,眼泪已经在昨夜哭干。
穿过葱翠葳蕤、草木茂盛的一进院到二进院客堂,步至内堂。朱红玉打开了墙上的暗格,取出那个她珍藏依旧的紫檀匣子。
抱着匣子上了楼,便开始收拾换洗的衣物、散碎银两。
芋头一大早就在伺候了,见朱红玉回来收拾行囊心里奇怪,走入门去接过朱红玉手里的活儿。
“小姐,大早上要出去啊?”
朱红玉带着倦意点了点头,也不避讳芋头在屋中,脱了昨日坐在地上沾满灰尘的衣衫,换了一身干净妥帖的衣服,此间一言不发。
芋头见朱红玉不怎么开心,正要起身离去的时候,被朱红玉一声儿叫住了。
“芋头,我有件事要交代你。”
朱红玉换好衣服后坐在罗汉床上,穿上了一双普通的鞋,换下了自己脚下的蜀锦。
“小姐请您吩咐。”
朱红玉换好了鞋子磕了磕。而后将矮桌上放着的紫檀匣子递给芋头,芋头捧着匣子很是疑惑,在得到朱红玉的默许之后,她打开了匣子。
随即惊讶的睁圆眼睛。
紫檀匣子里面的银票多的让她颤抖,这是芋头作为一个下人几辈子都赚不来的财富。
“芋头,我今天要给你交托一件很重要的事,你给我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
芋头一下子跪在地上,右手的三根指头竖起来指天。
“奴婢发誓,今日主子您说的话,一句都不会泄露出去。”
朱红玉将盒子重新盖好,抚摸着自己如今的全部家产,心中多少有些感慨。
“这是我如今的全部家当,若是我这次出远门若是回不来,你就把这个紫檀匣子交给润道长,当做是我对他软禁几日的赔偿。”
芋头一下子慌了,捧着匣子的手也开始上下哆嗦。
“怎、怎么说这么晦气的话?怎么还说回不来的话呢?小姐您要去哪里?”
朱红玉将芋头扶了起来,将匣子上的盖子合上。
“城中瘟疫炽盛,我要过去抗灾……一行此去不知是否能回来。所以若是我走后再也不归,你就让常平川放润夜出来,将我去的地方告诉他,也不要让他在无知中丛生郁闷。”
朱红玉说完用手帕擦去眼泪,平复了一下情绪又回归到以往的状态。
“芋头,你转告润夜说,《南华经》中言:相濡与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说给他他一定会懂。至于你……我若是不好的,你一定要保全自己。官府的马车来接我了,我该走了……”
说完之后,朱红玉跨上行囊走出闺房门去,芋头放下手中的紫檀盒子忙追了出去。
“小姐、小姐!你不能走!”
“芋头!”
朱红玉转身喝止了芋头,并未责怪,反而是一个温柔的笑容给她。
“你若再走一步、再喊一声儿,我们主仆没了情分!不要乱了规矩,伺候好剩下的两个主子。”
官府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外,芋头听到这话只能蹲在原地哭嚎着。
常平川见朱红玉过来,脑袋里也没多想,按照吩咐给她开了门。
大门之外,是一辆黑色的乌篷马车,朱红玉迈出门槛,转头看了一眼常平川。
“平川,你看护好润夜,只是别让他出了大门,平日带他在院中散散心,要什么就给什么,向沈瀚洋要钱就是。其余的切记要保证他的安全,寸步不离。”
交托完最放心不下的润夜,朱红玉面带着微笑,朝着门外的那一辆马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