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阴云密布。云梦镇早就没有了当日的繁荣和热闹,又是一副百业萧条的景象。
瑟瑟萧萧,不免可怖。
不过也有好事,那就是校场中虽然每日仍有病死的,但新感染的病人在减少,好起来的人也逐渐增加。
一行人坐着马车行至县衙,里面灯火通明,衙门的大门亦不被关闭。
在汪世儒康复之后,已是花甲之年的他,还在任上依旧要连夜处理累月案牍。
吕明辞见衙门还在办公,也知道应该忙忙国师的儿子纪有灵的事了。
“各位,耽误的时间太久了,我还有公务在身。先下了。”
“好。”朱红玉笑意盈盈的送吕明辞下了车,这反倒是引起了润夜的不满。只不过润夜不会说出来。
朱红玉送吕明辞下车之后,她的一只手附上润夜的手上,两只手紧紧地攥着,生怕再次被绑走。
“忧国忧民的润大师,为了几袋附子,险些赔进去性命。要知道这个结果,不去也罢。”
润夜不说什么,还是一如往常不愿喜形于色。相比于自己被绑入了黑风寨这种事,他现在更关心的是吕明辞。
“吕明辞什么时候回来的?”
润夜对吕明辞这个锦衣卫十分警惕,朱红玉倒有些不解了。润夜从不喜欢八卦别人,怎么如今对吕明辞这么上心。
这俩不会真的有……润夜看上去也不像是好男风的人啊。
“嗯……就在你被绑的那天,大家在商议怎么救你,他听了一会儿墙根,然后进来了。”
润夜一言不发皱着眉头,他知道该来的迟早会来,但是没想到这么快……
“怎么了?你怎么这么关心吕明辞呢?”
润夜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谈论这个问题。
当然了,朱红玉在润夜不想谈什么时,会选择尊重他的想法。二人陷入的长久的沉默之中。
朱红玉靠近润夜,有意无意嗅着他道袍上的味道。
“你的道袍上只有汗味,回去之后好好洗个澡吧?我给你找点檀香熏一熏,把晦气都熏走。”
润夜放下心中的挂碍,还是如以前那样温柔。
“怎么,你也相信晦气一说?”
朱红玉一下子脸上挂不住了,她说着这么暧昧,怎么润夜不为所动,还把她的话堵得死死的。
“我信不信的另说,你在黑风寨里面有什么新鲜见闻,能说给我听的?”
润夜见闻不多,只有一样颇为惊骇。
“这事我也不想说,但只想着借用这个故事告诫你,以后不要犯险。”
这一席话更是引起了朱红玉的兴趣。
“哦?说给我听听?”
润夜定了定神,做大夫久了,不过是见到村中的小奸小恶。可是这次所见的,四肢百骸都感觉到一种寒意来。
“黑风寨中不怎么有粮食,但是他们手下的土匪却从来缺什么东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朱红玉摇了摇头,没有粮食就去买,或者去抢。润夜这算是什么问题?
“黑风寨的匪徒会洗劫一个村庄,将十几岁的小姑娘带走。平日里泄欲所用,没有粮食就吃了。”
说完这话,润夜觉得自己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发冷。朱红玉也是一样。
“这……是实情,还是骗我的?”
润夜恼火,他怎么会骗人呢?
“这件事上我骗你做什么呢?”
朱红玉被堵得没话说,当然她是相信润夜不会拿这些事编故事,可是这也太……让人惊骇了。
润夜怕朱红玉还是不信,便补充了一些细节。
“我亲眼看见他们厨房的旁边有一个土坑,那里面都是人的骷髅。还有小姑娘的襦裙。你说……我是骗你呢?”
朱红玉连忙摇头,她并不是这个意思,也不知道润夜怎么较真起来。
“我信。毕竟我是个没见识过世面的,所以太震惊了。”
润夜不再搭话,觉得自己的脾气怎么暴躁了不少?着实奇怪。
是因为吕明辞?还是因为这次经历?
二人在车内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一些校场病人病情的话语,倒也无味。
走到校场门口时,天气突变。天上响起了几声闷雷,而后风飒飒、雨萧萧。
这一场雨一下,炎热躁动的天气很快凉快了下来,朱红玉这才发觉,是时候该凉快下来了。
姜宰宇的几个小兵带着伞出来接人,润夜前头下了车。
润夜举着伞,缓缓进了校场的门。
军帐里面余下的病患帮着将帐篷帘放下避雨,走在这样的暴雨之中,朱红玉心中唯有一件事。
“润夜,你说……这瘟疫快过去了吧?”
面对朱红玉的乐观猜测,润夜悲观无比。他走在雨中明显放缓了脚步。
瘟疫过去之后,吕明辞查案也有了结果,也不知道到时候他的安稳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谁知道呢,人间何处不是地狱?”
说完这话,润夜加快脚步走过校场,道袍随着风雨抖动。
“别这么悲伤好不好?看开点嘛。”
朱红玉自然是追在润夜的身后,才不管他远不远和自己走在一起。
可润夜的心里早就被吕明辞给牵引去了……
“真的要变天了,你自己要保重啊。”
最后的这句话,因为暴雨的戚戚沥沥朱红玉听得不是很清楚。
不过润夜今日的一举一动,都让朱红玉觉得,这可能是PTSD吧?(创伤后应激反应综合征)
县衙内,吕明辞坐在县太爷的位置上,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手上轻轻地翻开查阅户籍档案的目录。
这一份份的户籍堆砌在一起,士、农、工商、贱、空。除了空籍少一些,别的都多如牛毛。
吕明辞一直皱着眉头,将目录摔在桌上,而后合上眼用手揉了揉自己酸疼的眼睛。看完目录,吕明辞内心是绝望的。
“这些都是你们云梦镇与治下六县所有在册人口,还真多啊。”
汪世儒在一旁侍候着,也难为他老胳膊老腿还要伺候锦衣卫查找户籍。这时吕明辞发牢骚也不敢接一句话。
“对了,你们县衙补办户籍,可曾收过礼啊?”
汪世儒被吕明辞这句话吓得跪在地上,没想到他一世英名竟然毁在了补户籍这件事上。
“大人明察啊,这、这、这好处都是县官收了,我一个小县丞实在不知道。”
吕明辞懒得和汪世儒啰嗦,他才不管到底是谁收了礼。
“我就问你一句话,这些送礼补办的人,可否有记录?”
汪世儒想了又想,几乎要哭出声来。
“大人!以前的县官都是收了礼偷偷督办,哪里还敢有记录。”
吕明辞为难的正是这件事,按照如今朝廷的规定,凡是年满五周岁的孩童都要被带到官府造籍,而后由官府下发身份文牒。
有一些想要隐姓埋名的人,或者犯了罪、或者想要换籍,都可以给县官送个礼,补办一下户籍。
当然,京城附近的人不敢这么搞。但是天高皇帝远的赣州辖内肯定有这样的官员。
这位纪大国师若是想隐姓埋名,花点银子也不是难事。
但纪于之之死似乎可以定案。毕竟他手下的锦衣卫查了两年,这纪于之这十二年真的像是人间蒸发了。
好不容易根据一个路人吐出来的线索,才摸到赣州来。
罢了,他们锦衣卫有的是时间。
“汪世儒,你找十几个人来,将今年年满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岁的男子档案找出来堆在一起,而后报给我。”
汪世儒不敢废话,带着衙门里面的书吏,乃至于学徒和师爷,一人一摞子户籍按照吕明辞的要求挑拣。
吕明辞自己也抱了一摞子户籍,吹开上面尘封的土,就像是挥去这十二年来国师的疑云一般。
云梦镇县衙的灯亮了一晚上。
吕明辞查询档案,到第二天太阳照入衙门正堂,他这才猛然惊醒。醒了之后,吕明辞的下意识动作还是拿起没有看过的户籍找。
“纪润夜”三个字一下子冲入了吕明辞的眼帘。
呵,这都翻阅到空籍了?
堂下面的人有的人睡觉、有的人还在查询,终归是轮班,日夜不休。
出于好奇,吕明辞迫不及待的翻开了润夜的档案。
陈旧的纸张散发出一股股油墨的香味,在累年的烟尘散去之后,只见润夜的户籍空空如也。
“纪润夜,档案迁出云梦镇。”
迁出?吕明辞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
这润夜在云梦镇待得好好的,怎么突然间来了个迁出的结果?这又是怎么回事。
“诶,县丞,你过来一下。”
汪世儒正靠在板凳上打瞌睡,听到吕明辞叫他的名字赶紧走上去前去,揉了揉还没有睁开的眼睛。
“这个‘迁出’是什么意思,给我解释一下。”
汪世儒拿起这本尘封已久的档案,想了半天,终于想了起来这位名叫“润夜”的人。
“吕大人,我朝素来有一批为汴京所豢养的道士,这些道士的户籍都在京城中存放。”
吕明辞的确听说过这样一种说法。
“我知道,有一些地方上的道士生活穷困潦倒,所以将自己卖给汴京的朝云观,这些道士仍然可以留在原地生活,每年还能拿到一笔价值不菲的香火钱。当然,这样做的代价就是永远将自己镌刻在空籍之中,除此之外国家举行罗天大醮等国家祭祀,亦或者有其他安排,都要服从。”
汪世儒听到吕明辞还知道这一制度,松了一口气。就怕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这位润道长在十二年前就被镌为了死籍。当时他师父带他来的时候说庙里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所以带着徒弟来卖。嗯……是这样。”
吕明辞不由得唏嘘一声儿,这润夜被他师父收养,不过是被当成了赚钱的工具。
“他师父是什么人?戒牒在不在?”
“在,这里都有备份。”
说着,汪世儒将一份简朴的戒牒递给了吕明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