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63年春,北齐并省行台都督斛律光,河东刺史独孤信,集结了三万边军和镇军,以及数量相当的民夫,在河东开垦荒地。
一面开荒,一面挖掘汾河引渠。在民夫屯田开荒的同时,三万边军开始在军屯以南修筑土垒,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周军出击。
更像是勾引韦孝宽带周军出战!
此举极大刺激了神经紧绷的宇文邕,这位皇帝下令,玉璧城边军禁止出战,违令者斩。他本人,则是亲率宿卫府兵精锐万人,前往蒲坂城坐镇。
同时调宇文宪去汉中剿匪。成家公孙氏在汉中扯旗造反,又不攻打县城,利用地形跟官府周旋,已经灭了当地几股镇军,以至于周国官军被压缩在县城不敢出城,情况颇为危急。
而远在成都的尉迟迥不敢轻离蜀中,要知道,占据蜀地的势力,无论是谁,都会在成都驻扎重兵,毕竟这里是战略地位,实在是太过于重要。
然而,齐军这次似乎并不是要攻打玉璧城,而是在为攻打玉璧做准备。独孤信与斛律光二人分工,斛律光带着部分精锐防备周军突袭,独孤信则是引导民夫挖掘汾河河堤。
他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那就是先引流,减少水势,然后再在玉璧城上游某处低洼的河段破坏河堤,使得汾水改道!
不敢出玉璧城的周军,完全成为睁眼瞎,根本不知道齐军在外面到底是做什么。等他们明白过来的时候,就发现,挨着玉璧城的汾水,已经改道了!
改道了!完全不从这里经过了!
事实上,后世之人在考证玉璧城遗址的时候,惊讶的发现,史书上记载临近汾河的玉璧,却离此刻的汾水相当之远,而且除了地下水外,根本没有其他水源!
这就意味着,韦孝宽当初守玉璧的光辉事迹,启发了后来的兵家之人,于是,不知道哪位大神下手,直接把汾水弄改道了!
到唐代的时候,这里就再也没什么出彩的事迹,可以从侧面证实,让汾河改道这种缺德事,似乎隋唐时期就有人干过了。
独孤信和斛律光二人,正是得了高伯逸的军令,率领边军的民夫虚晃一枪,赌周军不敢轻动!独孤信等人也是没想到,周军居然真的会这么怂,真就不敢出玉璧!
直到汾水被挖断流后,才如梦方醒,可惜这时候齐军早已严阵以待,根本没机会打破局面了。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打仗的时候,自己这边的主帅,就是要去猜对手是怎么想的。
韦孝宽认为这是齐军的诱敌之计,会有一支精锐人马埋伏等着自己带着玉璧城守军出城后,伏击,然后顺势攻城。
这样出城风险太大了。
韦孝宽也可以认为,是高伯逸在故弄玄虚,其实另有所图。
只不过,双方手里的本钱完全不一样。同样的赌局,高伯逸输得起,而韦孝宽输不起。他只能保证,玉璧城不失,那就是保本,至于能赚多少,那要看有没有机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所以这次他赌输了。其实周国在齐国的密谍,也打听出了很多有用的信息。比如说,齐国去年丰收,比如说,齐国正在洛阳以东建设一个无比巨大的粮库。
建这么大的粮库做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抑平粮价?具有相当政治头脑的韦孝宽不这么认为。他判断,齐国大概要迁都洛阳了。
当然,这里有一个前提条件,便是洛阳能保证安全。所以显而易见,灭掉周国以后,才能迁都洛阳,才能用洛口仓的粮食,来稳定首都的粮价!保证庞大的首都人口用度。
有鉴于此,韦孝宽才不敢拿玉璧城开玩笑。哪怕他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这次齐国人真的不是在引诱他出城。
当玉璧城外的汾水断流后,韦孝宽双目一黑,直接晕倒在玉璧城头。等醒来以后,他不顾辛道宪等人的劝阻,秘密出城前往蒲坂。
……
蒲坂城城头的签押房里,挂着各种周边地形图,满是肃杀的味道。宇文邕面色难看的盯着跪在地上的韦孝宽,压抑着怒气问道:“勋国公,你刚才说什么?”
“老臣是说,玉璧有可能守不住,请陛下早做打算。”
韦孝宽站起身,对着宇文邕行了一礼说道。
“那,你要怎么办?”
“死守蒲坂,玉璧能拖一天是一天。这次齐国人花了很大气力,来改造汾水河道,或许他们现在都还在挖掘。
此乃阳谋,如果我们无法打破封锁,只能任凭他们为所欲为。”
韦孝宽有些无奈的说道。
不要小看一条河,汾河不仅仅让玉璧城具有了“依山傍水”的优势,防守上加分不少,而且还是玉璧城稳定的水源之一。
甚至可以说是唯一。
玉璧城里打的那些井,水位都在逐年下降,每次都要继续往深处挖,才有水继续出来。后世有人去玉璧城遗址闲逛的时候,发现这里已经完全没有水了,甚至可以说很干旱!
齐军这一招,堪称是釜底抽薪,最是歹毒不过。当初高欢其实也干过这事,不过时间仓促,也没系统规划怎么引水,怎么破坏原有河道,于是战后汾水就十分顽强的恢复了旧有路径。
少了汾水的帮助,玉璧城,弱点其实已经很明白的摆在敌人面前,只是宇文邕还不愿意去面对现实罢了。
“真的没有办法补救了么?”
宇文邕沉声问道。
“陛下,不是微臣说丧气话。汾河只是开了个口子而已,现在看,玉璧城还稳如泰山。可是,高伯逸并非庸碌之辈,他一定会用各种手段削弱玉璧城的防御,等他要动手的时候,估计……”
韦孝宽没有说下去,不过后面的话倒也很好猜,无非是玉璧城被对方削得跟普通城池一样了呗,还能有什么呢?
很多事情,不能说没有一点预兆。毕竟,挖汾河这事,高欢也干过。高伯逸做得更聪明,因为他是引渠灌溉农田,一面将玉璧城外的河水引走,一面肥了自己这边的土地。
屯田的粮食,到了秋季就能成为齐军围攻玉璧城的军粮。高伯逸这一招,只怕是筹谋了许久,到现在才发动,原因只有一个。
从前高伯逸输不起,所以不敢搞。而现在他“输得起”了,自然下手也不会客气。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这个道理高伯逸是很明白的。
“嗯,就算是这样……那你打算怎么办,朕也是很担心,毕竟玉璧是周国门户。”
宇文邕态度终究还是软化了下来,此时追究韦孝宽的责任,太不现实了。玉璧城,没有韦孝宽不行,周国没了他更不行!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只能看看如何补救了。
“在蒲坂城周边深沟土垒,利用黄河为掩护,积极防御齐军攻城。蒲坂城虽然不是天险,但是位置得天独厚,可以很容易得到关中各地的支援。
陛下励精图治,周国只会越来越好。敌军哪怕打到了蒲坂,也不会那么轻松就攻破蒲坂,陛下在长安,还可以从容应对。”
韦孝宽这话说了像是没说一样,大概意思就是,蒲坂这个地方,才是真正的胜负手所在,不要把希望寄托在玉璧城上面。
他还有句关键的话没说:最好先做好玉璧城失陷的准备!
“知道了,那朕叫齐王回来,在蒲坂城构筑防线,以防万一。并给予他募兵之权,这样总可以了吧?”
宇文邕有些无奈的说道。
他很不想给宇文宪兵权,但是怎么说呢,皇室里面能打的,就宇文宪而已。难道要他把兵权都交给韦孝宽这样的“外人”?
万一他们联合起来,把自己卖给高伯逸怎么办?
不得不说,这个可能性不仅有,而且还非常大。现在周国国势倾颓,宇文邕已经不敢把这种大事交托于任何人手上。
“陛下,微臣有一计,可保蒲坂暂时无忧。”
说这话的时候,韦孝宽面色略有些纠结。
“朕听着呢,说吧。”
“晋阳,齐国重镇,本来牢不可破。然而前些年元气大伤,如今实力未知。不若去信给木杆可汗,让其带人劫掠晋阳。
若是成,齐军必退,今年玉璧无忧。若是不成,突厥与齐国互相消耗,我们的日子会更好过些。”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突厥人也不是傻x,总不会你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吧?
宇文邕有些疑惑的看着韦孝宽,期待他的下一步解释。
“陛下,写封信,派个使者去一下,又不损失什么。突厥人爱金银,送点金佛给他们便是。陛下灭佛,不是弄了很多这样的东西么?”
韦孝宽笑着说道。
这件事惠而不费,成了,相当于请了个强力打手去骚扰北齐。不成也无所谓,只当派使者去查看了一下突厥的风土人情。
再好也没有了。
宇文邕微微点头道:“言之有理,试试倒也无妨。”
试试肯定没问题,只是他面前还有个难题。如果要派人去突厥,请木杆可汗帮忙,那么对方定然会问起阿史那玉兹的情况。
所以,让这位突厥公主,写一封亲笔信,绝对是很必要的。
可是,自从成亲以来,宇文邕跟这位突厥公主,几乎处于“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宫里甚至还有传言,突厥公主阿史那玉兹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不是宇文邕的种!
在这样的情况下,阿史那氏如何能写信,让木杆可汗出兵?想想也觉得不可能啊。
“爱卿倒是给朕出了个难题啊。”
宇文邕轻轻扶了额头一把,脸上写满了无奈。这让他面前的韦孝宽极为尴尬。突厥公主的事情,既是宇文邕的“家事”,却也更是周国的国事。现在这个时候,已经是容不得任何的马虎大意了。
能出八分的力气,那就不要只出六分。如果可以全力以赴,那就务必要做到最好,
韦孝宽对宇文邕双手拢袖,深深一拜道:“陛下,周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了。请陛下抛弃成见,稍微忍耐一下,国事为重。”
看到最近因为齐军的骚操作而多了不少白发的韦孝宽要行大礼,宇文邕连忙上前扶住他道:“爱卿放心,朕一定尽全力促成此事,定然不会让你们这些前线将士寒心的。”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只是不知道能做到几分。韦孝宽知道,当皇帝的嘛,需要你的时候,自然是好话说尽,礼贤下士。
然而不需要你的时候,贺若敦的下场,足以让所有人警醒。
皇帝的承诺,听听就好,你若是当真,那就是真蠢了。
“陛下,军情如火,微臣还要坐镇玉璧,这就先行告退了。”
韦孝宽谦恭的行礼道,丝毫没有摆勋国公的架子。哪怕现在周国国内很多老臣已经不把宇文邕当回事,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则是对这个皇帝不以为然。
“爱卿去吧。”
宇文邕疲惫的摆了摆手,等韦孝宽走后,他才像是身体散架一样,瘫坐在又冷又硬的石凳上。
齐军的动向,其实是有些出乎他意料的。然而仔细想想高伯逸的做事风格,倒也在情理之中,反正就是那种一切都稳步推进,不急不缓的味道。
让他非常难受。
齐军一直在做攻打玉璧的准备,他案头上放着各种从齐国国内而来的情报,这一次,似乎高伯逸是志在必得。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宇文邕的脊椎骨慢慢上升到头顶,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周国诸公皆可降,唯独宇文氏不可降。
正因为宇文邕明白这个道理,他才觉得害怕。
他好不容易才坐上这个位置,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居然就要被敌人一锅端了!这让人情何以堪?
为了让周国强大,他殚精竭虑,他不近女色,他夙夜辛劳,结果呢,局势依然是一点点的朝着齐国那边倒下去。
“朕,何以至此?”
宇文邕长叹一声,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他很快就会回到长安,却不得不……很恶心人的去求阿史那玉兹。
嗯,现在叫阿史那阿依。
这叫他怎么开口?
感觉跟条狗差不多的。
宇文邕再次叹了口气,比起韦孝宽等人在前线拼杀,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幸运。他面临的麻烦很大,偏偏还不能告诉别人。
“阿史那玉兹,朕是不得已求你,若是你还想活命,就不要挑战朕的底线!”
宇文邕恶狠狠的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