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唱唱《敕勒川》,那还好,毕竟当年高欢战败的时候,斛律金曾经在军中高唱这首歌,鼓舞士气,最后没要山穷水尽。
然而,如果敌人带着深深的恶意,那么鲜卑语的歌词,就显然不止是刚健质朴的《敕勒川》了。夹杂私货,一直是高伯逸的强项。
更别说现在晋阳惨得跟那啥一样,还真不需要别人掺私货。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
“天也茫茫,地也茫茫,家中婆娘葬老娘,易子而食锅里忙。”
“白茫茫,白茫茫,只剩一片白茫茫,千里孤坟无人躲藏。”
……
“天也茫茫,地也茫茫,家中婆娘葬老娘,易子而食锅里忙。”
“白茫茫,白茫茫,只剩一片白茫茫,千里孤坟无人躲藏。”
这两句如同魔音灌耳一样,不断在晋阳六镇将士耳边回荡。
他们想起去年的时候,家中良田,被鲜卑勋贵们“置换”成荒地,全家辛辛苦苦的在荒地里“刀耕火种”。
他们想起了今年蝗虫来了,秋收时家里几乎颗粒无收。
他们想起被逼借了“高利贷”,以至于不得不期盼打仗获胜,分配到战利品来还清债务。
歌谣里唱的,不就是现在他们离开以后晋阳的境况么?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内心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咬一般,让人疼得喊不出声音来。假若此战获胜,等他们回晋阳的时候,家里人会不会已经死干净了?
有小道消息说唐邕这次送来的军粮,是征用了家中来年用来耕种的种粮。现在种粮都没有了,以后怎么办?
一股失落,悲愤,痛苦,悔恨的气氛,在大营中弥漫。此时,哪怕很多将领回过味来,知道黑暗中唱歌的人,一定是高伯逸派来捣乱的,此刻也是感觉无能为力。
因为众怒难犯。
更因为他跟麾下士卒,并不是一个“阶级”。
征用良田,是他们的家族做的好事。
贩卖军粮套现,同样跟他们的家族脱不开干系。
至于防治蝗虫这种事情,他们没有能力去处理,下面的怒火,一样会烧到他们身上。
这个时候,你去喊一句要去斩杀黑暗中唱歌的那些人,你麾下的士卒会怎么想?
激愤之下,把你剁了都是有可能的!
而六镇鲜卑的主帅段韶,此时双目无神的看着传来歌声的方向,眼睛都失去了焦距。他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一样,像个木头杵在原地不动。
若不是死人无法站立,众亲兵都以为他已经死去,而且是死不瞑目!
“啪!”
段韶一句话都没说,双眼泛白,就这样直挺挺的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大都督!”
“大都督!”
“大都督!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医官来!”
帅帐附近一片混乱!
这个时候,也无人去追究外面唱歌的那些人到底怎么回事了。段韶是晋阳六镇的主心骨,他晕过去了,只怕事态大不妙!
一个时辰以后,段韶悠悠转醒,随即“哇”的吐了一口鲜血,这才彻底神志清醒过来。
“大都督,您怎么样了。”
莫多娄敬显现在哪里顾得上按段韶吩咐的夜袭啊,他要是去了,已经晕倒的段韶,只怕会被人剁成肉泥!
“我没事!”
段韶轻轻摆手说道,他现在看起来,就跟那些糟老头子没有任何区别,头发胡须已经全部变白,甚至脸上的皱纹都多了不少。
很难让人把他跟半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并省都督联系在一起。
“现在大营怎么样?”
“还好,不过……”
莫多娄敬显话说到一半,欲言又止。
“不过各部士气低落,对吧?”
段韶挤出一丝苦笑说道。
莫多娄敬显微微点头,不再言语。
士气低落是必然的,这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能感觉得出来。
“传令下去,全军开拔,放弃高平,撤往壶口城。”
段韶下达了一道让莫多娄敬显心惊胆战的命令。
“大都督,这个时候走……是兵家大忌啊。”
虽然是来自六镇,这些领兵之人也是多半读过兵书的。大半夜,士气低落,你要是撤兵,只怕等天亮就会少一大半的人!
说不定贺拔仁他们,就会趁机溜号,带着本部人马去投靠高伯逸了!
“若是不走了话,只怕六镇大军会全部折在这里。无需多言,传令撤军,能不带就不带,只管走便是。”
知道打不过,放弃战斗撤退,这是一个优秀主将的必修课,其中包含着“舍与得”的大智慧。保留精华力量,放弃那缥缈无影的胜利,保住的是未来,放弃的是幻想。
“喏!末将这就去传令。”
“贺拔仁和綦连猛要是不走……就由得他们去吧。”
莫多娄敬显走到营帐门口的时候,段韶加了一句话。
“末将知道了。”
莫多娄敬显干脆利落的走了。
他走了以后,段韶双眼低垂的看着自己的膝盖,此时他心中充满了悔恨!
当初,唐邕跟他提过一个建议,就是占据晋阳和平阳,困守壶口关,然后跟北周宇文邕联系,左右逢源!
但是段韶认为,他能够搞定邺城的事情,不需要当一条卑躬屈膝的野狗。
然而现在看来,唐邕的看法是对的,自己太过于迷信晋阳六镇的武力了。如果不是自己当初那么自负,又何苦有今日的局面。
四面楚歌声,项羽落败时,难道,自己也会走上项羽的老路么?
“时无英雄,遂成竖子之名!”
段韶哀叹了一声,似乎心中的那种不甘,怎么样也无法摆脱。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大营外面响起来急促的鼓点声,还有一阵接一阵的喊打喊杀声!
“大都督,不好了,神策军杀过来了,我们根本抵挡不住!”
亲兵直接冲进营帐,看到段韶还在发愣,直接将他背起,朝着大营内拴马的位置冲去。
来到营帐外面,段韶回头看了一眼乱糟糟的营地,神策军的骑兵已经冲进大营,步卒紧随其后,四处都在拼杀,场面已经完全失控。
“来得好快啊!”
段韶感慨了一句,像个被粗暴男人按在床上的弱女子一样,毫不反抗,任由着亲兵将其绑在马背上,很快,一行人就冲出大营,朝着西北方向去了。(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