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晚韦孝宽没有派人来,你要不要输我点什么?”
初冬天黑早,两层土屋的二楼已经点起了油灯,郑敏敏放下最后一封回信,伸了个懒腰问道。她实在是太老实了,如果换了高伯逸别的妻妾,一定会问为什么他这位大都督什么都不做,整个下午都在咸鱼晒太阳。
只有郑敏敏才傻乎乎的把那些信件一封一封的回复掉。
“你想要什么?”高伯逸疑惑问道,他手里拿着一本《齐民要术》的手抄版,逐页逐页的翻看。
“还没想好,反正,就当是你答应我……”
郑敏敏话音未落,就听到竹竿在门外轻声说道:“主公,玉璧城来人了,是韦孝宽长史辛道宪。”
“你刚才是想说啥来着?”
高伯逸放下书,笑着问郑敏敏道。
“我想说高都督算无遗策,运筹帷幄,老谋深算……你赢了行了吧!”
她像条咸鱼一样,趴在桌案上动也不动。想跟高伯逸发脾气又拉不下脸皮。
“让辛道宪进来吧。”
高伯逸指了指不远处的屏风对郑敏敏说道:“去板床上躺会吧,一边休息一边听着。”
屏风后面有张木板床,是女秘书办公的时候,高伯逸睡觉用的。
不一会,一身戎装的辛道宪进屋,对着高伯逸拱手行了一礼。
“坐,今日只当是故友重逢,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辛长史尽管放心便是。”
高伯逸指了指刚才郑敏敏跪坐的软垫说道。
辛道宪微微点头,跪坐上去之后,才发现软垫热乎乎的,似乎刚才还有人在,并未离开很久一样。
他将这些杂念抛诸脑后,微笑着对高伯逸说道:“在下对齐军的所谓政策还有些疑虑,所以以个人的身份前来询问一下,跟韦都督没有半点关系,更不代表周军的意志,希望高都督不要多心。”
“好说好说,远来是客,来人啊,上茶,上好茶。”
高伯逸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竹竿端着两杯茶上来了,将其放在桌案上,一声不吭的就走了。他身上含而不露的杀气,让辛道宪浑身不自在,只觉得这个人又冷又硬。
整天跟这样的人在一起,高伯逸也真是能忍啊!
辛道宪在心中啧啧感慨,并不是所有主公都容得下这等护卫的,比如说高洋这样的人。
他说了那么多,其实都是欲盖弥彰,没有韦孝宽首肯,像辛道宪这样的亲信心腹,怎么可能私自出城呢?
只不过打人不打脸,很多事情大家心中明白就行了,没有必要将其挑明,那样就是侮辱智商了。
“辛长史想知道什么呢?”
高伯逸将桌案上的某张纸递给辛道宪,正是白天念的那张。辛道宪若有所思的看了高伯逸一眼,心中了然。
对方早就猜到自己会来,连东西都准备好了。
不得不说,和聪明人打交道,有时候是最轻松的,因为双方都能明白对方想说却不能明说的意思。
“我军放下武器,就能脱离序列,不会被杀。高都督这样,岂不跟宋襄公一样?这一点在下不能理解,所以只能认为高都督在信口雌黄。”
辛道宪正色道。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这首诗辛长史不妨先抄下来,回去以后慢慢揣摩。这首诗看懂了,这个问题也就明白了。”
高伯逸指了指桌案上砚台里尚未干涸的墨迹说道。
辛道宪也不客气,他记性极好,高伯逸的这首诗又极为出彩,他笔走龙蛇一般将其记下来,等墨迹干了以后,小心翼翼的卷好,放进袖口里。
他对着高伯逸行了一礼道:“虽然各为其主,但辛某对高都督的能耐,那是十分佩服的。”
这话倒不是违心说的,试问现在齐国周国乃至陈国,有高伯逸这样水准的人才到底有几个?更何况他还这么年轻。
此人已经飞龙在天,不可阻挡了。
“辛长史还有什么疑问么?要不一起吃个便饭?”
“如此也好。”
辛道宪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
吃饭是小,打探情报是真。
很快,饭菜端上来了。
又硬又干的面饼,切成片状的熏肉干,黑乎乎,闻起来很香的酱菜,还有稻米粗制的酒醴,里面有很重的沉淀物,略酸酒味不浓。
不过口感还行,并觉得不涩口。
辛道宪感觉,这玩意可能就是一般低级军官的伙食,高伯逸这样的人物,吃这样的东西,未免过于寒酸了。
“高都督与士卒同甘苦,真是令辛某佩服啊。”
辛道宪咬了一口面饼,真就是面饼,没有水的话,完全无法下咽。熏肉就是用盐腌渍的,除了咸就是咸,甚至还有点淡淡的苦涩。
倒是黑乎乎的神秘酱菜,颇为不凡。看得出来,这种东西不太精致,应该是可以大规模生产的,在军队里使用极好。
“高都督刚才也说了,两军各为其主,为何不肯放过韦将军呢?要将人灭族,连亲友都不放过,哪怕石虎之流再世,也不过如此了。高都督乃是心怀天下之人,何苦要这样不爱惜羽翼?”
辛道宪苦口婆心的问道。
敌人关心,那说明打到了他们的痛处。郑敏敏躲在屏风后面的板床上,耐心的听高伯逸到底会说什么。
“辛长史,假若你是宇文邕,听闻在下发出这样的通告来,你心里会怎么想?”
高伯逸看着辛道宪的眼睛问道。
这倒是有些出乎辛道宪的意料,因为在他心中,从未考虑过宇文邕是怎么想的。毕竟,宇文邕又不能防守玉璧城。
“会很愤怒?”
辛道宪疑惑问道。
高伯逸摇了摇头道:“恨只是对我咬牙切齿,那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可是你想想,听到这样的话,他会怎么看韦将军,怎么看京兆韦氏?”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辛道宪细细揣摩了一下,暗自为韦孝宽捏了把汗。
首先,高伯逸出了通告,要把韦孝宽往死里整。所以韦家就必须要跟周国绑定,韦孝宽就必须要死守在玉璧城,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
表面上看,确实是这样。只是,每个人都有求生的本能,都有繁衍后代,开枝散叶,壮大家族的使命。
要京兆韦氏陪着韦孝宽,陪着周国一起死,抱歉,流水的皇朝,铁打的世家,我们不愿意陪着你们一起死!
而且是谁都不死,唯独就我们家死!
这种事情,撂谁身上也受不了啊!
看到辛道宪似乎有所明悟,高伯逸接着问道:“你若是京兆韦氏的族长,你会怎么看这件事,是让全族子弟都上战场,和周国共存亡。还是派个人到我高伯逸这里说个情?
哪个花费的气力更小?哪个成功的可能更大?”
这不用说了,肯定是求情的可能性更大。至于怎么求情,韦氏不会直接出面,他们会先找到了跟高伯逸相熟的家族,比如说赵郡李氏,弘农杨氏等,让他们作为中间人,跟高伯逸好好商量一下。
但是,不拿好处,就想上岸,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便宜的好事呢?
所以京兆韦氏,就必须拿出“有诚意”的东西来。这种东西,很有可能,就是让宇文邕坐立不安,让周国摇摇欲坠的东西!
周国灭亡了,高伯逸心满意足了,京兆韦氏不但没有灭族之祸,反而可以在战后过得很滋润!
至于宇文邕怎么样,宇文氏怎么样,这些重要么?
有种你打到邺城去啊!
“京兆韦氏觉得周国皇帝无能,宇文邕觉得京兆韦氏可能不忠。这两者会不会和平相处呢?会不会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发生某些不可预测的事情呢?”
高伯逸记得很清楚,历史上杨坚造反的时候,韦孝宽最后一刻上车,可是背叛了宇文家的。他这话一说出口,辛道宪瞬间面色大变!
今日是京兆韦氏,明天也许会是京兆苏氏,谁知道下一刻高伯逸看谁不顺眼,以后入关中后拿这家“出气”?
“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今日高伯逸的兴致似乎特别好。
辛道宪很想骂对方无耻,想想又觉得无所谓了。
兵不厌诈,你骂对手狡诈,实际上是对敌人最好的褒奖。
看明白高伯逸为什么这样对韦孝宽,他就明白这位高都督为什么对玉璧城的将士如此“仁慈”了。
战况激烈的时候,韦孝宽下令让手下挺住,手下人会怎么想?
如果我投降,我们会受到很好的对待,家人也无碍。而你投降,你和你全家都要死!
如果我死战,我很可能会死,而你却能苟活几天。
那么我到底是在为谁而战?我的战斗还有什么意义?
一张纸,就把韦孝宽跟玉璧城的将士分为了两个团体,利益彼此矛盾!
韦孝宽平日里作战最擅长用计谋,尤其喜欢用谍,探听内幕,然后给对手写信,干扰视听,挑拨矛盾,从中渔利。
结果,今日高伯逸用他最擅长的招数,明明白白的展示在他面前。
这个大坑,除了乖乖跳进来以外,别无他法。
辛道宪可以想象,玉璧城的监军,一定会将此事报告给宇文邕,而齐军不会阻拦这名信使。就算韦孝宽不派人回去禀告,高伯逸同样也会用齐国的密谍渠道,在长安散播消息。
到时候宇文邕还是会知道。
伴君如伴虎,你能猜到宇文邕是怎么想的么?
辛道宪忍不住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几乎只是半注香的时间,他的后背就被汗水全部打湿。越是想,越是感觉后怕。
这条计策好毒!
辛道宪觉得韦孝宽的情绪低落,只是一种正常反应,甚至,他极有可能低估了眼前这位心狠的程度!
“高都督阳谋都用得这么熟练,想来对攻城已经是胸有成竹了吧。”
辛道宪小心翼翼的试探问道。
“来人啊,天黑路滑,辛长史回去的路不好走,派人送他一程。记得要送到玉璧城门口。”
高伯逸对着外面大喊了一声,对辛道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该说的,要大说特说,不该说的,半句都不能透露。辛道宪来此,就是韦孝宽的眼睛,耳朵,嘴巴。一旦大意,这次“暗斗”,就会落在下风。
“那在下告辞。”
辛道宪讪笑一声,拱手行礼,随即跟着竹竿一起离开了双层土楼。
高伯逸悄悄起身,拍了拍略有发麻的小腿,蹑手蹑脚的走到屏风后面。他看到郑敏敏卷缩成一团,裹着毛毯就这样睡着了。
“前戏做完了,马上就要硬碰硬了,真是期待啊。”
高伯逸又给郑敏敏加了一条毯子,吹灭了油灯,小心关上房门,朝着城中兵营所在地走去。
……
长安皇宫的御书房里,阴风阵阵。哪怕点着火盆,也让人感觉到寒冷。宇文邕端坐在桌案前,地上全是散乱的奏折与书籍。
还有砸烂的花瓶。
这位周国皇帝面色阴晴不定,像是在爆发的边缘。
“突厥贼子,真是难缠啊!”
很久之后,他长叹一声,瘫坐在龙椅上,今天他几乎要拔剑杀了前来商谈的突厥使者。对方的傲慢和对自己的鄙视,完全是不加掩饰!
不过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宇文邕只想知道,突厥人能不能出兵,什么时候可以出兵!
然而对方的回答,永远都是“可汗在考虑了”“兵马已经在集结”“几位部族长老还不同意,需要协调一下”
这样推脱的词句。
宇文邕生气么?当然生气!可是你就算生气又有什么办法呢?突厥人就是看准了,在局面没有本质性变化以前,根本不会出兵!
什么叫本质性变化?
玉璧失守,甚至是蒲坂失守!这个打手,可不是容易请的。而且请了以后,要怎么送走也是个难题。
“来人啊,摆驾长秋宫,朕要跟皇后好好的说说话。”
宇文邕的声音没有一丝情感,机械而冰冷。
“喏!奴这就去……”
“不必惊扰他人,就你陪着朕去,就行了!”
宇文邕的话语,让贴身太监心惊胆战。
要知道,皇后阿史那玉兹身边的人,全是突厥人。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是他们自己负责,宫里只是拨钱就行。
俨然“宫中之宫”了。如今深夜强闯,只怕……有些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