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对酌

已是傍晚时分,元慎坐在正房前的廊下,听到院门咯吱一声开了,抬头看见玉和来了,唤她:“君上。”

元慎自从八月十一进了这小院,从未出去过,也没有妖精来打扰他,所以对妖族改天换地的事情一无所知,玉和也不打算告诉他,她踩着满地落叶来到廊下,道:“进屋说吧”。

俩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屋,玉和坐在主位上,道:“我知道你是为阴萝枝而来,只是这东西我却不能轻易给你。”

元慎急了,她说让他等两日,两日又两日,这都第五日了,她还想怎么样,他问:“君上有什么条件?”

玉和心想,自己几次三番向他提条件,看来留下了极坏的印象,她笑:“你别紧张,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既然来见你了,自然不会为难你。”

元慎心想,她对他提的条件,没有一个不难办的,由公至私,都被她掌握地明明白白,可不是如洪水猛兽一般了吗?

玉和问他:“我听说,你向我要阴萝枝,是想去幽都山重开地府之路的,那我问你,到底有多大把握?”

元慎如实相告:“陆骞师伯已经找到幽都山了,或许因为黄泉路断的缘故,那里聚集了大量阴气,即使是修士也难以入内,只要君上肯赠予阴萝枝,相信亡魂不敢近,我便能持此法宝进去一探究竟。”

玉和道:“那就是说希望渺茫了,据我所知,唯有神仙与冥使可在黄泉路上来去自如,你虽然修道多年,却还是人身,去了幽都山,说不定就被当成生魂了,鬼差会强拉着你入地狱的。你此去,九死一生而已。”

元慎道:“那也要搏一搏,君上,求你赠予阴萝枝。”

玉和垂眸:“你别叫我君上,我肯来见你,并不是以妖族主君的身份来的。”

元慎哪有功夫去揣摩她字里行间的深意,只想到了当初,她频频试探他是否有情时,曾让他直呼她姓名的事情,元慎冷了脸:“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如今事态万分紧急,我在此处,可谓是心急如焚,你到底想要什么?”

玉和喃喃自语:“我想要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她望了望窗外昏黄的落日,还有玉兰花树上纷飞的黄叶,对元慎道:“陪我喝酒吧,最后一次,明日,我就将阴萝枝给你。”

元慎一口答应下来:“好。”

玉和来到树下,拨开层层落叶,循着记忆中的痕迹,挖了许久,终于挖出一坛子酒来,那是她继任妖君那一年埋的,那时候,她每日里疲于应付修士们的刺杀,或是被迫、或是生气,杀了许多修士,心里很不开心,难过的时候,会来这小院中坐坐,看见玉兰花开的好,特别怀念当初在清云峰上的岁月,于是埋了几坛酒在这里,心里期盼,有朝一日,能做回当初那个潇洒肆意的女子,这个憧憬太遥不可及,只适合在疲累时想一想,后来,妖族的地位水涨船高,她的王位越坐越稳,渐渐觉得修界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倒是忘了这树下埋着的酒。

元慎看着蹲在黄叶地里的女子,满身黑衣似乎没有了戾气,心想,大概因为这里是她的故居,所以收敛了周身的妖气吧。

玉和挖了坛酒,放到临窗的小几上,取了两只酒盏倒满,推了一只到元慎面前。

他迟迟不喝

玉和知道他在顾忌什么,他酒量不好,若是醉了,她反悔了可怎么好。

玉和道:“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不会反悔,即便你醉了,也不会害你。”

元慎幽幽看了她一眼,端起来,浅尝了一口,眉头蹙了蹙,轻咳了两声。

玉和笑他:“这酒有这么烈吗?”端着另一盏,先闻了闻,酒香扑鼻,浅尝一口,的确有些辣,呛得她一瞬间就红了眼。

她的喉咙里火辣辣的,又觉腥甜翻涌而上,生怕在元慎面前吐出血来,连忙将酒盏放到桌上,俯下身去,捂着帕子咳嗽,强咽下腥甜,擦了擦嘴角,转身背对着元慎,借着满头青丝洒下来围成的阴影,将帕子翻了个面再擦一次,确认再无半点血迹,才放下心来,她直起身体面向元慎,笑道:“还真是烈呢。”

元慎望了望她因咳嗽而憋得通红的双眼,泪痕未干,一副我见犹怜的娇弱模样,竟让他生出怜惜来,连忙撇过眼去,堂堂的妖族主君,哪里需要他的怜惜,就算论酒量,她也不知胜出他多少倍呢。

玉和方才眼里泛着泪光,慌乱间随意将酒盏放在桌上,如今,桌上两盏酒并做一排,倒分不清那盏是她的了,她想,元慎酒量浅,喝得肯定没有她多,选了酒少的那一盏,移到跟前,摩梭着盏缘,只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说,话到嘴边,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了,抬眸见元慎默默看着她手中的酒,一双凤眸里似有迟疑之色,她端起来喝了一口,冲淡了嘴里残留的腥甜味,总算捡起了话头:“我当初遇见你那一年,你才十岁,还没有我的肩膀高,一晃,四十四年过去了,你说,时间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

元慎没接话,她拿的分明是他的酒盏。

玉和又喝了一口,道:“许多时候,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你,你不知道,我这个人,有时候太固执,自己觉得理所应当,实际上伤了别人也不晓得,这一次,我也是想尽快办好事情的,却让你多等了许多时日。”

元慎端起那不属于他的酒盏,喝了一口,面色稍霁:“你能说到做到就行。”

玉和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赶着日子来见他,可他却以为她在故意拖延,早一日,缓一日,终究也只能见一次罢了,她道:“我不知道当初临渊来接我是你的主意,只以为风师兄不想让我死在太极殿前,免得脏了昆仑的地方,心里恨极了他,便连带昆仑也一起恨上了。”

元慎叹息:“这个主意不成功,临渊死了,你最后还是来了妖族。”

玉和苦笑了两声:“这大概就是命吧。”又问他:“这酒都是我在喝,你怎么不喝,不讲义气。”

元慎无奈,畅饮了一口,酒盏见了底,玉和给他满上,他挑了挑眉头,坐得远了些,酒劲烈,那一盏下去,他已经隐隐感到头晕了。

玉和心想,她性子冷清又刚烈,不是那种爱撒娇卖痴的小女儿家,当年又是情窦初开,不懂对爱郎曲意逢迎,世上绝大多数男子,都不会喜欢她这种性格的女子,更何况,男儿膝下有黄金,元慎他,怎么可能会对需要行跪拜大礼的师父动心,她问元慎:“你老实告诉我,你心中,到底有没有钟意的女子?”若是有,必定是个招人疼的妙人儿吧。

元慎单手撑腮,醉眼朦胧看着她,开不了口。

玉和拍了拍额头,想起来:“忘了,你早就说过要修太上无情之道了。”

元慎轻轻应了一声,低头,神色难辨,端着酒盏喝了一口。

玉和喝完一盏,又倒一盏,猜测自己在元慎心中的印象必定怀极了,她辩解:“我当初,的的确确是想认认真真做你师父的。”

元慎笑了一下,醉意渐渐染红了双颊,晕乎乎地道:“你教得很好。”

玉和总算得到了些许安抚,她自谦:“我那时候也是摸着石头过河罢了,你天资好,无论拜的是哪一位师父,都会大有作为的。”

元慎醉醺醺地道:“你是我唯一的师父。”

她是他的师父,但也只是师父而已,玉和早就知道了,她道:“可惜我已经被逐出山门了,而佩剑清色,只能留在昆仑。”

元慎呢喃:“大道清明,万般色相吗?我的素情,说的是大道朴素,天地无情啊。”

玉和笑道:“你倒还记得清楚。”又向他卖惨:“清色已经与我没有关系了,说起来,你的御剑之术,还是我手把手教的,炼剑时,也是我带着你下的山,我是万万不可能再见到清色了,好想再看看素情啊,你能给我看看吗?”

元慎似是警醒了几分:“你想杀我吗?”

玉和道:“怎会?你的佩剑,只听你的命令,更何况,我从没想过对你刀剑相向。”

元慎笑了笑:“那倒是。”唤出佩剑,放到桌上。

玉和借着烛光,看见剑上刻着“素情”两个字,字体清正俊逸,正如元慎少年时的模样,忍不住伸手触碰,却被剑气所伤,手指立时见了血。

元慎醉得不轻,哪里还记得什么规矩体统,一把拉过玉和的手,连忙捏了个诀止住血,人喝醉之后,总会显露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元慎发了脾气,呵斥素情:“放肆,听话!”

素情怯怯收起了剑气,玉和轻轻抚摸上剑身,见素情果真不再抗拒她,举着酒盏递给元慎:“昆仑的修士死后,佩剑会投入昆仑墟下,重新炼化,我以前问过你,若我死了,你可会捧着清色,一把丢尽熔岩里,化成灰烬。”

元慎听不得这样的话,只觉感伤万分,接过来喝了一口,醉得舌头开始打架:“不会,你,不会死的。”

玉和默默握了握剑柄,又轻轻移到了他面前。

元慎已经醉得趴在了桌上,勉力维持着一丝清醒应付玉和,眼前人影幢幢,烛火又晃得他头晕,哪里看得清剑柄就在手边,就更不会去接佩剑了。

在盈盈的烛火光晕中,元慎隐隐约约看见玉和来到他跟前,似是在跟他说话,他却怎么也听不清,抵不过醉意,头一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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