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夜惊华

昆仑的弟子们不知道师长之间的暗涌,见到玉和,还是会恭敬地唤一声清云长老,不过也仅此而已了,她本来就不参与门内事务,弟子们对她很不熟悉,如今,连风术课也不讲了,元慎所讲解的风系课程很受人欢迎,甚至远远超过了她当年授课的情形,或许,过不了多少年,修界就会将她忘记。

她出不了昆仑,唯一的亲近之人如今对她万分疏离,且亲手布下法诀监视她,她觉得很孤独。她想逃离昆仑,逃离修界,逃离所有知道她身份秘密的人,可连昆仑的山门都出不去。

昆仑四时如春,不如人间有时节变化,对着日月推算了下,寒冬已过,新春初至,又是酿酒时节,采了新花,还差春雪,拎了酒坛,却出不了山门,只好传信给元慎:“我想酿酒,还差春雪。”

元慎没有回音。

她又道:“没有酒喝,百无聊赖,你让我出去挖坛雪就好。”话刚说完,身后传来个声音:“我帮你去。”

玉和回头,看见他默默走过来,她喃喃道:“我如今打不过你,就算出了山门也逃不走。”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眸色清冷,等了一会儿,见她不放弃,转身就走。

玉和追上去,不情不愿将坛子给他:“我要新雪,一片一片落进去的。”

“好”

玉和等了一天,傍晚的时候,元慎回来了,坛子里满是雪花,看来他真的是等着雪落满,他将坛子放在桌上,转身欲走。

玉和喊道:“你就打算这样一直困着我?”

元慎道:“你要的新雪,我已经寻来了。”头也不回地离开。

玉和无奈,只能抱起坛子去酿酒,新花配春雪,埋于那株高大花树下,今年的酒,他没有像往年那样帮忙,却给她挖了雪回来,昆仑掌门何其忙碌,这算不算是一种偏袒呢?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埋好酒,将去年酿的酒挖出一坛,默默品尝,明明是一样滋味,心头却满是辛辣与苦涩,坐在廊下,喝了一会儿,已是深夜,清云峰一片漆黑,实在无景可赏,醉醺醺地回了房,见里头明珠清光似水,是他送她的礼物,总算是尝到半分甜蜜。

醉了一夜,清晨起来,见那明珠的光晕与窗户里散进来的暖阳汇在一处,满是朝气与温暖,身上的暗疾隐隐作痛,是了,自从回来昆仑,倒是没怎么好好养伤,到底年纪大了,身体不复当年。

既然出不了昆仑,不妨好好修炼,说不定还能挣脱他下的法咒,她每日里都会打坐调息,过了大半年,法力终于恢复到原来的五六成,期间遇上五月初五,她的生辰,元慎照例来清云峰给她煮长寿面,此时吃面,又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了,当初,她觉得这个礼节麻烦且滑稽,如今终于明白背后的意思: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他当年就是这样说的,没想到这年年岁岁真是难得。

她问他:“我的法力虽不如从前,但总有恢复的那一天,到时候,你打算如何困住我?”

他没有一丝犹豫:“若有异动,当诛杀之。”

玉和手心一紧:“你要弑师吗?”见他目光冷淡,她自嘲地笑了笑:“也对,我哪里配做你的师父,如今倒像阶下囚一般。”他只给她下了法咒,外人看不出来,还以为师徒俩一如当年,这是给她体面,也是给昆仑体面。

他道:“若想摆脱束缚,有三种方法,第一,打败我,此为逃逸,第二,解了缚神练,压制我,投靠妖族,此为背叛,第三,好好修行,若能成仙,再好不过。”语气冷淡得不行,偏偏条理清楚,似乎真的在帮她分析。

玉和苦笑道:“你明知,我不会投靠妖族,我听说,你如今的法术一日千里,远远盛过我当年,那就只有成仙一条路,可何其艰难。”她接着道:“可笑的是,这追踪禁锢的法咒,当年还是我教你的,没想到终有一天会用在自己身上。”

他垂了垂眼睑:“是啊,谁想得到呢?”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前几日,敛秦师姐平安诞下一女,过几天,我会去喝满月酒,她也邀请了你,我推说你旧伤未愈,不便出门。”

“你!”

他不准她出昆仑,连消息也挡了,原来她真成了囚徒,玉和捏紧了手指,心中拔凉拔凉的,真是她的好徒弟啊!

玉和生气,但也无可奈何,只好默默挑礼物,让他代送,她选的是只长命锁,不算什么珍贵的礼物,且修界历来对金银之物很嫌弃,但满月礼,最佳的便是送长命锁了,做长辈的,最希望的就是儿孙身体健康,她将礼盒交给他,道:“这是我的贺礼,帮我带去东海。”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三年,玉和的法术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束缚她的法咒也越发强了,看来,元慎的进步比她快许多,仔细一算,他的法术远超于她,佩剑素情也比清色锋利,真交起手来,她还真打不过他,当然了,这是只算法术而言,若她用上神力,自然可以轻松赢过他,但她不愿意轻易使用就是了。

元慎依旧会在她生辰的时候给她煮长寿面,她想,两人心里应该都在计算过了多少个年年有今日,却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岁岁有今朝吧。

吃完了面,他道:“听说妖族太子本来是夜惊华,妖君之位最后却便宜了夜惊川。”

玉和问:“你想知道什么?”

他道:“夜惊华是怎么死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道:“为了对付妖族。”说罢,默默看着玉和,见她不愿开口,又道:“你现在,只能站在修界这一边,否则,等夜惊川缓过来,你的秘密就保不住了,所以,最好告诉我。”

玉和气到了,他这是什么口吻,难不成把她当做犯人审问吗?她问:“你威胁我?”

“我是在帮你。”

玉和揉了揉太阳穴,这个逆徒!偏偏又抓住了她的弱点,她根本反抗不了。

过了一会儿,又听他道:“别生气了,这些事情,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这是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

玉和觉得他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些,睁开眼,见他神色柔和了些,心想,若她不说,他总有方法知道的,如今肯来问她,说明也不是完全不信任她,她道:“是被临渊杀的。”

他问:“你们怎么认识的?他又为何要杀夜惊华?”

玉和叹道:“天意难测。”

当年,妖族左使玉宵深得老妖君信赖,一妖之下,万妖之上,说一不二,可以称得上妖族的第二个主君,信服力甚至超过了太子夜惊华,这样的地位,在妖族历史上从未有过,后来的妖族左使碧翁端更是达不到。临渊那时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只身潜入妖界想有一番作为,恰逢七夕,遇到玉和,她买了把扇子,喃喃念了首诗:“轻罗小扇扑流萤,银烛秋光冷画屏。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若是妖精,大多不会喜欢这样的物件,更不会吟诗作对,他聪明,一下就猜到她的身份,于是想利用她扳倒玉宵,对她好的不得了,两人往日里如同知己好友一般打架滋事,干着所有少年人喜欢做的泼皮事。

有一天,临渊撺掇她:“听说妖君的后花园建得很好,里头又有许多美艳女妖,咱们去看一看?”

玉和摇摇头:“不去,被抓到就不好了。”

“怕什么,这不是还有我呢嘛!”说着就扯着她的手臂翻进了院墙。

妖君的后花园果然是鬼斧神工,外界都以为妖族主君住的地方阴森恐怖,其实根本不是那样,老妖君是个很风雅的人,住的宫殿也建得如园林一般,他们二人颇有些流连忘返。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两人就是在那一天遇到夜惊川的,那时候夜惊川不过八九岁模样,瘦弱可怜,他说他叫阿川,母亲是妖君殿里的一个侍女,生下他不久就死了,他在这里活得艰难,经常被欺负,那时候,老妖君对外只称有夜惊华一个儿子,玉和与临渊也不疑有他,见阿川十分可怜,又不会什么法术,起了怜悯之心,时常溜进来看望他。

就这样过了两年多,三人成了很好的朋友,玉和与临渊一人吹笛子,一人吹排箫,总喜欢在一处合奏,阿川很是羡慕,说也想同他们一起,俩人悄悄带他出了妖君殿,出去挑选乐器,也不知怎地,阿川偏偏选了萧。他们三个最喜欢的,便是那首《望江南》:

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尽管玉和将临渊当做挚友,临渊还是出手了,他对她说了长生阵的事,玉和那时候心性单纯,又害怕又自责,回家问了娘亲,之后便是天翻地覆,娘亲不愿续命,没多久就死了,父亲毁了长生阵,与老妖君反目成仇。

老妖君为了让玉宵屈服,抓了她,那时候她才知道临渊是利用她,父亲当时恨毒了她,根本不受威胁,临渊大概很愧疚,潜入妖族救她,不过没成功就是了,也是在那个时候,恰巧发现那个叫阿川的少年原来是老妖君的次子夜惊川!

后来,她又被抓回了妖界,百般折磨,险些丢了命,父亲终于来救她了,将自己丢给了师父玄清老祖,头也不回地离开。没多久,玉宵为亡妻殉葬,外界有传言她被老妖君虐待至死,临渊气急,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去求夜惊川念着往日的情分帮忙,那时候,夜惊川明知她已不在妖界,却未吐露,明面上与临渊合谋潜入地牢救他,暗地里却想对付兄长夜惊华。

在那之前,玉宵与妖族对战,夜惊华受了伤,此番又被夜惊川算计,最后被临渊所杀,可谓是阴差阳错,临渊因此名扬四海,可他心中却不好受,一朝隐退,再无行踪。

最后便宜了夜惊川,本来是老妖君最厌恶的存在,却成了新任妖族主君。

这些往事,里头有少年人的张扬肆意,也有阴谋与背叛,宛如盛开在地狱的红莲,凄戾娇艳,玉和说这些的时候,神情淡淡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紫檀木扶手,语气也是淡淡的,只不过,心中觉得累极了,一百多年前,三人初相遇,临渊扮做小妖,她也未吐露身份,夜惊川说的同样是谎话,可少年心性,肆意风流,算是很快活的一段时光,直至每个人的面具被揭开,所有情谊都不过是个笑话。

她道:“夜惊华,很有才华,虽为妖族,但宽厚且睿智,若是当年没死,妖界或许是另外一种局面吧!”

元慎道:“妖族还有仁义的吗?”

玉和手指一顿,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并未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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