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和泥腿子进县城长了见识,出去一趟的灰崽明显变了许多,不会再夹着嗓子嗷呜嗷呜撒娇装哭,一双狼眼煞气十足,盯着人瞧时,胆子小的夜晚都要梦魇。
就是这么一头让人闻风丧胆的狼,见着他爹还是会忍不住凑上前挨挨蹭蹭,会驮着虎妞满山跑,会在夜晚站在他们家院子门口对月长啸,震慑林中看不见的危险。
而它安家的山头,说是隔壁,其实在小溪那里,下头就是他们辛辛苦苦垦出来栽种粮食的田地。灰崽带着媳妇回来后,家里再不用派人守夜,所以它生一窝狼崽子便往家里丢,甭管是真赖上家里的兔子屋,还是想和他们亲近,家里真没一个人不乐意。
自个养大的崽就是贴心,晓得给他们省事儿啊。
而卫大虎担心的狼下山,倒是一直没有发生过,他偶然间从虎妞的嘴里得知,狼群这会儿四分五裂,灰崽回族地咬死了现任狼王,可它又不乐意在族地待着,更不准别的狼跟着它。
前头趁他不在家,它把虎妞带去族群抖威风,炫耀自己的地位。上一任狼王被它咬死,眼下狼群里没有狼打得过它,按规矩,它就是新狼王,可它又不稀罕,更不乐意统领狼群,驮着虎妞去族地溜跶了一圈,享受一下群狼的膜拜,再拍拍屁股驮着虎妞头也不回离开。
这些都是虎妞私下偷偷和爹说的,深山里群狼无首,狼王是个甩手掌柜,啥都不管,眼下族地里全是些杂毛狼,看起来没有一头厉害的,三两成群凑堆过活,没有领头狼,日子没个盼头。
甩手掌柜这词还是和爹学的,虎妞从出生后就没下过山,没见过外人,她小时候和鱼儿一起耍,长大些会跑会跳了闲不住,便缠着爹去山里捉兔子捕野鸡,到后头捡到灰崽,又整日和灰崽一道玩耍。她会射箭,会下套子,抓鸡捉兔捕鱼,她啥都会,她还有个狼王弟弟,还小小年纪升辈分当了狼姑姑,可她没见过外人。
她五岁之前的愿望是和爹一道猎野猪,在她心里,只有猎到野猪的才叫猎户,像爹和满仓舅舅二牛叔叔他们一样,不但能猎野猪,还能猎鹿,大虫,他们才是猎户。而抓兔子是小孩子的玩耍戏目,铁牛哥和鸭蛋哥练了好些年的拉弓射箭,还比不上动手去扑野鸡。
他们就不是猎户。
虎妞想当猎户,她从会拿筷子吃饭开始就在玩儿弓箭,爹夸她准头好,爷说她比爹还强。她现在还比不上爹,爹能猎大虫,而她七八岁了才和他一道猎了头野猪,HIA只是在旁边掠阵打掩护,箭是射中了野猪脖子,但力气太小,与给它挠痒痒没啥区别。
体会过一次追逐野猪的乐趣,虎妞彻底爱上了拉弓射箭奔跑收获的喜悦。但偶尔的,看着爹下山一趟便能带回许多稀罕东西,家里吃的盐,受伤后抹在伤口上立马止血的药粉,还有许多她没吃过的点心,比黄奶奶做的麦芽糖还甜,还有几个弟妹出生后爹在山下给他们买的虎头帽虎头鞋,红果山楂串起来吃的糖葫芦,像花一样鲜艳的布匹……
还有好多好多她没见过的新鲜事物,这让虎妞对外头的世界产生了一丝好奇。
不过她还小,爹说深山危险,不让她偷摸跟着灰崽去狼群族地。她想下山去瞅瞅,爹也说山下危险,四处都在打仗,打了好些年还没分出个胜负来,危险得很。
爷爷和娘,大舅爷和大舅奶他们也说山下危险,不让她下山。虎妞在大事儿上一向是个听话的孩子,她按捺下心中好奇,日日围着外祖母给她做的虎皮裙跑去隔壁山头找灰崽一家耍,夜夜祈祷山下那什么打仗赶紧结束,她真的好想下山瞧瞧呀。
许是小孩子的愿意比较容易实现,在她十二岁那年,她那下山小半月的爹和俩舅舅终于回来了,这次不但带回许多新鲜物什,还带回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狗王平天下了!
说起这个狗,啊不对,爹说叫苟王,不是她们家那只这会儿已经进入年迈期的小虎,同音不同字。
他爹回来说起这事儿,脸上表情怪别扭,她抱着灰崽的孙子坐下屋檐下,和爷爷他们一道听爹讲故事。很是奇妙呢,和她夜间睡不着娘和她讲的话本一样好玩儿。
爹说他们刚到镇上,便遇到一队骑兵进镇,那场面就好似一个逼仄脏乱的鸡窝里突然来了一群训练有素的大头鹅,贼显眼。
好些日子没下山,他爹发现镇里镇外都洋溢着一股喜气洋洋的气息,百姓的脸上有了笑容,镇上四处挂着红灯笼,以往对当兵的深恶痛绝的百姓晓得他们是苟王的部下,笑得那叫一个眼不见牙,热闹得连乡下的村民都被惊动了,一家老小都赶来镇上,全镇人闻风而动夹道欢迎。
爹和舅舅便是在这会儿进的镇,还没凑上热闹,没搞明白发生了啥事儿,前脚刚踏进镇子,就被几个守着城门的士兵拦下。
在一大家子的注视下,卫大虎脸色怪异道:“这些年打仗,莫说咱定河镇,上至青州,乃至京城,上上下下不知死了多少人。前头我去县里打听情况,听见全家逃难到长平县的人说外头好些地方人都死绝了,偌大城镇已成空城,汉子被拉去打仗,妇孺在家种地,男人死在战场,妇人娃子死在天灾人祸里,咱这儿因地势偏僻山林多,聪明的还晓得往山里钻逃命,倒是比平原地域的百姓好太多……可就算如此,百姓生活多愁苦,日子一年不比一年,这般喜庆欢腾的氛围,也就世道没乱之前才能得见。”
换做以前,这么多当兵的把持着镇子,他跑还来不及,咋可能主动往上凑?实是这场面热闹喜庆得不同寻常,到底是住在山上,消息不灵便,除了家中缺个啥物件,等闲他从不下山,上回还是一年前,那会儿青州和雍州打得热火朝天,连定河镇这个偏僻的山旮旯角都晓得外头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