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提前商议好的,柳湘莲归京后,各方势力纷纷送上请帖。
往往是一帖刚放下,便有新帖送至,接连不断,数不胜数。
闹得门房叫苦不迭,毕竟送帖的可都是大人物,总不能不去告诉二爷吧。
这且罢了,次日便有客人不请自来,厚颜登门。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荣国府琏二爷。
格外难得的是,这次竟然携妻同行,在柳宅前搀扶下车,俨然伉俪情深。
数月前受柳湘莲委托,贾琏代为推销玻璃作坊的股票,不仅白混了一成股份,还得了六万两银子,可谓大获丰收。
凤姐虽未能插手此事,却火速和尤老娘就内衣坊达成合作。加盟之后,凭借其超人的交际手段,使得内衣坊迅速在贵妇群体中打开市场,便是已经人到中年的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长辈亦未能幸免,纷纷沦陷。
荷包既丰,今非昔比,夫妻二人饮水思源,觉得不可不感激柳某人。于是今日联袂拜会,名义便是走亲戚,联系情谊。
但实际上夫妻俩各怀不可告人的隐秘心思。
被迎进外院花厅时,柳湘莲已经在等着。
见礼过后,聊作寒暄,茶也未饮一口,凤姐便丢下琏二和柳湘莲,带着平儿径自去往内宅,寻秦可卿去了。
房间内,柳湘莲和贾琏对坐饮茶,闲聊京都新闻。
说了阵闲话,氛围烘托的差不多了,贾琏忽然放下茶盏,收了笑容,叹气道:“如今二郎回来了,哥哥我方有了主心骨儿,再不必担惊受怕了!”
知他无事不登三宝殿,显然话里有话,柳湘莲便笑道:“这话怎么说?满京都谁还能让你琏二爷担惊受怕?即便是陛下也不能随随便便处置你这荣国府嫡孙啊!”
贾琏知他在说笑,要是皇帝想他死,还用得着开口明说吗?怕是老子贾赦第一个动手。
细细瞧了瞧柳湘莲的表情,极为轻松,好似什么都不知道,贾琏犹豫一番,终于下定决心,突然站起,走上前来,跪地抱住他的腿,哭叫道:“二郎!救救哥哥啊!”
“琏二哥,你这是做什么?从何说起啊?”
这回柳湘莲倒是真的诧异了,琏二虽不是特别在乎脸面的人,也不至于为小事儿如此作态。
贾琏跪在地上,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仰着头,哭丧着脸说道:“二郎,还不是玻璃工坊的股票的闹到!”
“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起来再说。”柳湘莲脸色沉了下来,生出些猜测。
先前收了那么大一笔钱,自然不是好收尾的,他对此有心理准备,只是不知具体会怎么发展。
贾琏站了起来,懒得动手去拍袍子上的尘土。
虽说地面天天打扫,甚是干净,但此举也可见他的确心里有事儿,完全不在意衣服干不干净了。
想了想,他才开口说道:“当初三和商号增资扩股,收的钱全都作为股本投进了商号,这是众所周知的。这次玻璃工坊的股票转让当然不同,不可相提并论。
但不知怎么闹得,新股东竟然也作此想。后面他们发现,你收了钱后,全都揣进自家腰包,而工坊扩大生产需要资金,还得问你借钱,还要支付利息!新股东们便勃然大怒。
他们不说是自己没闹明白,却说是我琏二故意诓骗,于是闹腾着要退股。二郎,你说这可怎么办是好?哥哥我都快被逼疯了!我哪儿有钱退给他们!”
柳湘莲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但是凭直觉,那帮子勋贵老爷的确能干出这种不讲理的事儿。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现在口口声声喊冤的琏二爷,的确在推销股票时虚假宣传,故意欺骗他们。
其实就连柳湘莲自己都觉得这回的买卖赚翻了,但无论如何,此事中自己是绝对没过错的。
贾琏既然受了好处,得了16万两的天价“佣金”,就别想把麻烦往自己身上推。
而说什么要退股,也绝对不会是真心,不过是个由头,肯定有其他条件。
想到此处,柳湘莲放松了些,哈哈一笑,说道:“琏二哥,当初小弟可是与你分说过二者的区别——三和商号是增资扩股,股本自然投入商号。玻璃工坊却是将我手中股份转让,所得价款自然该归我。这些你在介绍股票时难道就没和他们说明白?至于工坊为扩大生产,向股东借款,更是正常的商业行为。他们到底有什么可闹的?”
末了,柳湘莲话锋一转,笑容玩味:“琏二哥你可别忘了,你自己也收了16万两的银子。倘若转让价款全部投入工坊,这笔银子你从哪儿得呢?莫非你不想要了?”
贾琏当然自知无理,神色讪讪,但麻烦缠身,也不得不解决。
他拍腿叫道:“二郎,你说的在理!谁说不是呢!我当时分明与他们详细说过的!奈何他们现在就是不肯认啊!都一口咬定,当初是认为价款会投入工坊,产量便会大增,很快就能回本儿。
如今才发现全想岔了,工坊增了产量不假,却是借债经营,赚的钱还不够还利息。这叫他们怎么甘心?”
听到此处,柳湘莲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自己做的好像是有些过分。
“琏二哥之意是?”他问道。
贾琏此来,绝不会是真要退股——谁也舍不得,无非是想要多讨些好处作补偿,他对此越发确定。
似乎经历了一番内心挣扎,贾琏最后咬牙说道:“二郎,此事由我担着,断不会允许他们退股!天底下没这道理!”
表完态度,他深吸口气,又道:“但为了平息众怒,安抚住这些股东,我觉得还是得多少给他们些好处。你说呢?”
果然自己所料不差,柳湘莲脸上泛起笑意,往后一仰,靠着椅背,淡然说道:“琏二哥直说吧,他们到底想要怎样?”
贾琏瞧着他,小心翼翼说道:“他们提的条件有二:一是日用工坊增资扩股,让他们做股东,这次须将本金全部投入工坊,尽快扩大生产,占领市场。二是将柳氏商号名下所有货品在京师的经销权独家授予他们。当然,柳氏商号自家销售是可以的。”
因担心柳湘莲断然拒绝,贾琏说完条件,赶忙代为解释道:“二郎,这次购买玻璃工坊的股票,他们是真的亏大发了!以你现在的操作手法,玻璃工坊就算再赚钱,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让他们赚回股本啊!”
贾琏所说的日用工坊,生产牙刷、牙膏、香皂、香水等日常用品。论赚钱,比起玻璃工坊也不遑多让。柳湘莲不由感叹,这些人倒是有眼光,除了想参股最赚钱的工坊外,还知道垄断经销。
说到赚钱,都是人精啊。
柳氏商号名下工坊众多,但此前只有玻璃工坊在京师大量铺货,其他都是试水而已,完全比不上设在扬州的青莲商社。之所以如此做,是柳湘莲一早便作好的决定——首先开拓江南市场。
江南富庶众所周知,风气又开放,便于销售新品,还可借此撬动海贸这块儿大蛋糕。反观京师之地,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众多,固然消费能力强大,可是相应的纷争也多。便如现在这般,自己刚刚回来,彼辈便急不可耐的过来求索好处。
柳湘莲不客气的问道:“琏二哥,到底是谁让你来说此事的?”
贾琏的神色顿时不好了,迟疑着,为难着,不知如何开口。
此前他大肆吹嘘玻璃工坊如何赚钱,的确忽悠住了不少无知之辈,零散的小股东有上百人之多。但最终的大主顾,仍是出自四王八公之家。都是贾家故旧嘛,交情匪浅,自己人比较容易入坑。
以前这些勋贵总爱白占便宜,光吃不吐,不似商贾懂得投机,肯下本钱。但是三和商号的例子明摆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只要股票公开上市交易,立马就是几倍十几倍的暴利呀!
于是在贾琏的鼓动(蒙骗)下,众勋贵纷纷上套。地窖里藏了几代的银子都搬出来了,纷纷变作了薄薄的会票。
不说外人,光是贾家入股的族人就不在少数,荣府贾赦、宁府贾珍的投资更是达到万两以上。只不过他们俱是以贾琏之名入股,免得柳湘莲找茬。
此外,就连理国公府的几家旁支,亦有参股。甚至还有宫里的妃子、太监……
柳湘莲虽看过股东名单,但并不知晓各色人等的真实身份。他也不在乎,反正不会允许对方接触实际经营。此时见贾琏垂着头不说话,便问道:“不能说么?我现在都不知对手是谁,你叫我如何答应这等屈辱的城下之盟?我也得看他配不配啊。”
贾琏心想,的确如此,若不说明彼辈身份,柳二郎也感受不到压力呀。下定决心之后,贾琏便如实道来,没有丝毫遗漏。
不听还好,柳湘莲还挺淡定的,一听就把他吓了一跳,震惊无语的看着贾琏。
心说好家伙,琏二爷你可真够能耐的,这是要把“四王八公”一网打尽啊!
这还不止,牵涉的人中还不乏皇亲国戚、军队将帅、宫中太监!
倒是文官没被他祸害多少,毕竟他能交往的文官着实有限。而且文官更聪明,也有自己的赚钱门路,且牢记不可露富的信条,不会简单的被他忽悠住。
“琏二哥,你可真行啊!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柳湘莲抬手指着琏二发颤,气的想要破口大骂。他现在都有些后悔让琏二去搞推销了,基本可以确定,能卖那么高的价,绝对是琏二弄鬼骗人了!
说不定,他便是直接拿三和商号的成功案例来作忽悠。当时骗钱倒是够爽,如今案发,这些新股东回过味儿,便不依了。
现在压力都在贾琏这里,可若是不妥善解决问题,最后倒霉的肯定是自己。就是永隆帝都保不住他,因为他老人家也有子侄亲戚上当受骗啊!
早已明白自己处境何等险恶的贾琏,这时再度被恐惧笼罩心头,终于绷不住了,几步抢过来跪下,死死抱住柳湘莲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悲哭道:“二郎啊!哥哥我一时糊涂,全是为了股票能卖个好价啊!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哟!琏二爷怎么还哭上了?柳二郎你又欺负人啦?”
这俩男人正烦心不已的时,花厅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了,随即响起满含诧异的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