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盛之前,他除掉刺客是为了保护皇帝,但袭击江盛却的确是一己之私,一次冲动的结果。
人的杀性就好似泄洪一般,如果只是一个小孔,把它堵上就不会有大问题;但若放任自流,小孔就会被洪水沖开,乃至决溃千里。
禾后寒后背冷汗涔涔,他好似一脚迈在某个边缘处,又在某个混沌的地方被崇渊拉了一把,一瞬间清明起来,心内后怕不已,自己竟还不如十几岁的崇渊看得透彻!
禾后寒强自镇定心神,低低地道:“臣知错。”
崇渊停下脚步,半晌轻嘆道:“可惜了此人一身绝世武艺,竟为一晌贪欢丢了性命。”
禾后寒听了这话只觉眼前一黑,气短胸闷,几欲窒息。还好皇帝背对着他,这给了禾后寒足够的时间缓冲。
他脑子里瞬间转过无数念头,不过他最后终于抓住了皇帝此话的真正含义:皇上打算放他一马。
禾后寒猛然意识到这时皇帝在宽慰他,于是他头一次在面对这位少年天子时反应慢了半拍地道:“皇上英明。”
只听崇渊轻描淡写地道:“爱卿下颌添了那么大一块红痕,叫朕不得不英明。”
禾后寒腿一软,嘭的跪到地上,面无血色地道:“微臣君前失仪,请皇上恕罪。”
他跪得很及时,也表现出了足够让皇帝满意的惶恐程度,只能说他反应够快吧。禾后寒一听皇帝这话就知道要不妙,皇帝看见他下巴上的淤痕应该是两天前的事了,而他现在才提起,这让禾后寒只能想到秋后算帐这个词。
崇渊顿住脚步,禾后寒心惊胆战地等着,等着皇帝酝酿出什么结果,却听皇帝突然了无兴致地道:“走吧。”
禾后寒不知为何皇帝如此轻易便将此事略过,只道帝心难测,但他私下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是打从心底里不想再纠缠于这件丑事了。
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回头。人死事休,他遵从了江湖人解决问题的办法。
禾后寒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这件事会使他之后的整个行程都充满忧虑,但却会让他在很久以后,感到万分庆幸。
丞相有何怒(下)
当车马声渐渐消失在大道漆黑的远方时,路边的灌木丛突然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一只灰毛驴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几步跑到倒在血泊中的江盛身侧,用鼻子轻轻拱了拱他的衣领。
而本应死去的江盛竟然微微动了动手指!
灰毛驴蹄子一顿,立马转身小跑着蹿进了树林里。
崇渊说得没错,江盛的确是一身绝世武艺。
当禾后寒手持离刃噼过来的剎那,他先是将万钧珠灌了内力首先迎上了刀锋,这当刀刃划过珠子表面时,已被卸了先锋。
但那毕竟是三十六宝器排名前十的绝世兵刃,仅凭刀气就可杀人的宝器。所以他的第二道防线就是用以拴住万钧珠的玉纱鲛丝。
玉纱鲛丝,不断不切,确实名不虚传,在那样的雷霆之力下也没割进他的身体,但却实实在在地断了,断成千丝万缕,轻缓地飘散在空气中不见了踪影。
这大概是世上第一根被噼断的玉纱鲛丝,江盛模模糊糊地想,从此以后这宝贝恐怕就要少一个“不断”的名头了。
但江盛无论如何也避不过那直噼而下的刀身了,宝器、高手、时机,任何一样都可致人死地,他到底没能全部躲过去。
乌黑的刀尖从他的左肩一直划到小腹,伤及肋骨,若刀刃再深一些,就可以直接扎进他的心脏。到那时即便他有神功护体,恐怕也无力回天。
但现在,他还活着,还没陷入昏迷,他甚至清楚无误地听到了禾后寒与崇渊的对话,只是他动不了罢了,连呼吸频率都受到了限制。
江盛最知天下武功无有不破,但凡高手,皆有命门;神功秘籍,各有不足。
他有一个秘密——当他越过到一个底线,他的身体机能就会瞬间停止,同死人无异。
继而他体内一部分隐秘的内力就会开始自行运转维持生命。这部分内力就像一道保命符,虽限制了他功力,平日就如同鸡肋一样——甚至一生也不会被唤醒,但这时却救了他。
其实江盛这次算是逢劫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意识到,禾后寒就是他的劫。
在此之前,他只当他是颇合口味的情儿,他风流惯了,没什么顾忌,内心实在喜爱着就碰了,压根儿没想到碰上禾后寒是这么个碰不得的主儿。
江盛好似被迷了眼睛,把禾后寒的见机行事当做了欲擒故纵,他还把禾后寒的忍辱负重当做了暗示默许。
对江盛而言,这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路途中碰到的有缘人。
他不知道禾后寒是舜朝的丞相,更想不到,那面容绮丽双眼如同深潭的少年竟然就是当朝皇帝。江盛虽精明,心思缜密,便是怀疑,也只道是哪户世阀门派不好言明身份。
江盛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周围散乱着被他亲手杀死的二十余具尸体,凉森森的山风从地面卷过,凝固了他满身的血。
他在想些什么?
他有没有一丝惧意一丝悔意?
灰毛驴再次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腮帮子鼓鼓的不知咀嚼着什么,它小步跑到江盛旁边,把嘴里磨碎的糙药一点一点粘到江盛伤口上,做完这些,它咬住江盛的衣领,把他拖到了山边岔开的小道上,江盛似乎笑了,又似乎是皱了眉,但这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寂寥的山中只听得到衣料与地面磨蹭的声音,再过了不一会儿,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山风把最后一缕篝火扑灭,黑软的余烬松松地堆在一处,它们见证了这位天之骄子最狼狈的一刻。
丞相有何虑(上)
金寸镇。
禾后寒把马车停在巷角,转身掀了帘子压低声音道:“皇上请稍候,微臣去置办些物事。”此处远离闹市,但金寸毕竟是大镇,人际混杂。因此崇渊不便多说,只是点了点头表示默许。
不大一会儿,就见车帘一掀,禾后寒伸了只胳膊进来道:“皇上请先将这件衣服换上,微臣还有些东西要买。”他却不等崇渊伸手去接,就摸索着将衣服放到了马车坐垫上,袖摆一闪,外面就不见了人影。
崇渊盯着轿帘想了想,冷静地将衣服展开——一水青色女裙,上面还压着一双五色牡丹绣花鞋。
禾后寒熘得非常之快,因他实在不愿面对皇帝的反应,虽然他明白皇帝未必会龙颜大怒,但也必然不会欢喜。他何必自讨苦吃?
禾后寒找到驿站,挑了两匹马,到香饰铺买了些东西,又稍稍绕路买了些干粮饮食,算了算时候这才往回走。整个办事过程他都有条不紊,颇有点从容不迫的味道,这是因为禾后寒的拜师与赴任之地都在江南,而金村镇又是京城往来京城的必经之地,他自然是不只一次到过金寸的。
若不是这次意外被皇帝绕到了不知哪里的荒郊野外,恐怕他永远也不会去尝试除了官道之外的捷径,也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一间叫平江的小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