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陆心中十分快活,是一种没有烦心事的轻松,然而元春一句话,又将她拍进了土坑之中。
“去帮我见一个人,若是能劝她迷途知返,赠你十金。”想着元春眼皮微动,轻启朱唇淡语的样子。赵陆顿时警铃大作,防备似的问:“见谁?”
当然,没得回音。
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她没想到一州父母官的府邸里,还有这等清冷偏僻的地方。
草木萧瑟的初秋在京城是常见的,但益州地处西南,植被大多能郁郁葱葱到十月底去,人气旺盛的宅邸之中,这萎黄更显冷清。
赵陆盯着小丫鬟引路的背影,直觉要见的人近况不大好,外伤?重病?不由心道十金果然难赚。
“赵姑娘请。”小丫鬟规规矩矩的一伸手,显然是早得了吩咐,并不入内。
赵陆点点头,四周打量了一圈,正抬脚要进了院子,只是裙摆还没提起来呢……
“云珠!”她一动,旁边的人影就探了进来,赵陆见是司棋,心头蓦然浮现他乡遇故知这想法,唇角便掀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惊喜问:“司棋姐姐怎么在这儿?你们都还好吧?”
见她眉宇间舒展欢喜,身量已比从前高了许多,却还是率先亲热问询,司棋欢欣了一瞬,便换成了沉默地上前拉她的手,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体贴。
“我还好,只是二姑……夫人她……不大好。”
二姑娘成亲之后,匆忙的远赴他乡,本就不善于表达心思的迎春,在听闻国公府出事之后,情况就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如今遭逢大难,又怀有身孕,她们上上下下的人能劝的都劝了,今儿少爷说有故人前来探望夫人,司棋是有些高兴的,但见到是云珠……
“积年未见,当初你那糖果子的花样,夫人如今还时不常念叨呢,益州城里还有妇人用你那法子做出了什么字儿糖,真真有趣得紧。”即便只是一个小丫头,好歹也是熟人,司棋强打精神招呼着,似有若无地透露了些迎春的近况。
一种淡淡的,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
见赵陆温和地笑,顿了顿,低声道:“看在往昔的情分上,尽力救一救咱们二姑娘吧。”
“谁在外面?”黑洞洞的堂内传来一个女声,一如从前的温婉,但屋内没有半点烛火灯光,赵陆看不真切。
屋洞门窗紧闭,香烛味混合着沉水香散出一种行将就木的浊气,适才的疑问就像某种弹出洞口的小动物触角,霎时便没了声响。
赵陆抿抿唇,对着司棋点点头,“二姑娘从前待我,也是好的,而且……有不少人牵挂着姑娘,如果姑娘出事,大家心里就要难过了。”
不得宠的边缘小姐能赏自己十两银子,确实称得上好,再有元春的应承,赵陆实诚的奋起直冲。
不过,她不知道元春是以什么身份面对陈家众人的,只能迂回着说着软和话,司棋手上紧了紧,殷切道:“快进去吧,我去给你们煮壶甜汤来。”
嘎吱一声,阳光丝丝缕缕的洒进了屋子。
一声二姑娘安,叫得迎春的目光柔和了几分,“是云珠啊,坐。”
声音虽然软和,但好歹没有发虚,赵陆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只担心自己没能施展用处,叫这心思敏感的姑娘更添愁绪。
她也只是想抱紧元春的大腿,并不愿意背上不该有的因果。
若是早知道迎春孕晚期,还有抑郁成疾的倾向,赵陆无论如何也不肯跑这一趟的。
但,来都来了。
“京城正值多事之秋,有贵人叫我来劝一劝二姑娘,听说荣府大老爷他们是北上了,具体情况怎样我不知晓,不过陛下禅位于太子殿下,也许能有大赦……陈大人素有忠臣良将的美名,又说了祸不及出嫁女,定然……二姑娘,我可以继续说吗?”
秋日的阳光本就稀疏,再透过院子里那棵硕大无比的槐花树后,变得愈发斑驳,因此,屋内的亮光也更少了,
迎春没有说话,她的姿态细微又惶恐,佝偻着身躯跪坐在小小的佛龛面前,走的近了,似乎能听见牙齿咯吱咯吱作响。
赵陆见状,想要点灯的手停下了,受伤的小兽未必愿意被人见到舔舐伤口的姿态,迎春又自来内向,还是不要刺激她。
人虽未亡,家却破了,她也必定和自己一样,惶恐着明天。毕竟这个时代,家族就像一棵大树,撑开的伞盖犹如羽翼,即便内里破败不堪,但依旧是可以倚靠的退路。
如今贾赦一房齐根没了,荣国府的门楣塌了半边,子嗣又不丰,明眼人都知道前途无亮。
想到这里,赵陆心底的同情忍不住奔涌而出,本来以为是贵妇人的伤春悲秋,这抽丝剥茧下来,怎么比自己还惨呢。
见迎春木着脑袋,目光有些茫然地看向赵陆,佛龛上明明灭灭的线香快燃到了头。
赵陆看都没看,只轻柔地拢了一下迎春身上的斗篷,又变戏法似的从衣袖里掏出一块点心说道,“二姑娘,这是益春坊的松子糖,尝尝吗?”
益春坊是小红两口子经营的点心铺子,因着林之孝的关节人脉,在京城也是一处很有代表性的地标。
“好啊。”迎春温和地对赵陆说道。
赵陆顺杆往上爬,将迎春从蒲团上扶起来,这才看见她大得突兀的肚子……以及衣袖里垂下来的半截白绫。
也不知道是冷风吹的还是屋里本来就冷,赵陆浑身哆嗦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目光有些复杂地干笑道:“二姑娘,这个给我吧,别绊着你。”
迎春见状,犹豫了片刻,艰难又淡定地将白绫递给了赵陆。
罢了,再寻一片就是。
松子糖甜蜜的气息在嘴里化开,迎春有一瞬间的口齿酸涩。她想了很久,过去数月也有许多人进来劝慰过,支撑她摇摇欲坠的生志不过是这腹中孩儿。
从前闺中时,她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儿,但这样颠沛复杂的世事中,头脑再清醒,心里的惊慌失措也做不得假。
不过随着临盆的日子愈发近,她心里却放松了。
见故人来劝,迎春眼神依旧木讷,拍着赵陆的手臂缓缓道:“我明白,我腹中是陈家的血脉,你们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
迎春将赵陆掏出来的松子糖吃了个干净,脸上露出几分镇定,垂了垂眼睛。
不会做傻事,还是不会现在做傻事……
寥寥几语,迎春的抑郁倾向显得十分严重,支撑她的,估计只是不忍心带着幼儿上路吧。
如果她没有身孕,只怕司棋早就没有给她煮甜汤的机会了。
可抑郁啊……她做羊肠线的手艺还行,但精神病……赵陆心里有十张嘴在辱骂自己的贪心、眼皮子浅。
她劝不出来什么体面话,平心而论,若是自己出身高贵,但爹不疼后娘不爱……其实这也算了,好歹身份还可以倚靠一下。
可稀里糊涂嫁人有孕之后,突然告诉自己你家被皇帝恨上了,嘴上说祸不及出家女,可万一婆家反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小姐,还能有什么生的想头?
尤其是迎春如今还是孤零零一个,曾经那个温温柔柔的清丽小女孩儿变成了如今这样,不免有几分心酸。
赵陆撑着额头,轻轻喘息了几声,这才对迎春露出关切的笑意来,“二姑娘身子重,我这几年说来有些奇遇,若是二姑娘不介意,可否叫我搭个脉?”
手指底下的离经脉蹦得有力而迅速,再结合司棋说的,搞不好预产期就是最近几日,怪不得元春那等一路稳当的人,都病急乱投医,将自己推出来了。
妇人生产本就是在鬼门关徘徊,若产妇自己还没有生志,岂不是危上加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