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个血亲必须尚未与尘世有牵绊,而且与帝王同属正阳,偏阳就算是有泽川道人的功力相助,也无法成为化解病灾的良药。所谓正阳,就是焱光帝的直系后代,还必须是出生尚未超过三日的男孩。按照亲笔信末尾的药方,焱光帝想要彻底治好头疾,要先让人将泽川道人的心脏挖出来,以炮制药材的方式晾干磨成粉末,保存在纯银容器中。然后在鸡鸣破晓时分,挖出‘正阳’的心脏,涂抹上以泽川道人心脏为材料炮制的粉末,辅佐数十种名贵药材,以正阳之血熬制三日,将药汁熬煮成浓稠状态,倒入纯银打造的模具中,共得六枚药丸。焱光帝只需要服下三枚药丸,就能药到病除。纪新雪将茶盏中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勉强压下越来越浓烈的呕吐感,脑海中浮现出生时那个混乱的夜晚。哭着对接生嬷嬷哀嚎他是小娘子不是小郎君的钟娘子,翻箱倒柜寻找金银宝石的彩珠,瘫软在地上的李嬷嬷……还有见面就喊他‘丑东西’,听到接生嬷嬷说他是小娘子,脸上笑意骤然变成愤怒和嫌弃,立刻转身离去的嘉王。“我,是,圣人,选的药引?”纪新雪艰难的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让他觉得异常荒诞的话。苏娴目光柔和慈爱的望着纪新雪,提起茶壶为纪新雪倒上新的茶水,“你不是圣人唯一的选择。”焱光帝看过泽川道人的亲笔信后,非但没觉得药方有违人伦,反而大喜过望,毫不避讳的朝堂上公布泽川道人留下的药方。彼时,除了六皇子府的钟娘子有孕,大皇子府的钱孺人,四皇子的王妃和王妃的陪媵也身怀六甲。钱孺人的长兄年轻气盛,沉不住气,又是借着钱孺人的光才能入朝为官,从未见识过焱光帝的雷霆手段,立刻大骂泽川是个妖道,故意哄骗圣人,目的是离间天家骨血,陷圣人于不义,请圣人将泽川五马分尸,施以火刑。焱光帝大怒,指责钱孺人的长兄咒他早死,命人杖责钱孺人的长兄百下。钱孺人的长兄在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活生生的打死,钱孺人的父亲和叔伯也被以谋逆的罪名下狱。焱光帝如此雷霆震怒,让百官皆想起焱光帝登基时血流成河的画面,纷纷咽下劝诫的话,露出个苦笑来。圣人若是肯听劝,大虞也不至于元气大伤,如今连周边的弹丸小国都敢屡次在边界挑衅。若是倒退五十年,必要将其连根拔起。朝臣们闭嘴后,皇子们更不肯背负‘不孝’、‘忤逆’的罪名,纷纷在焱光帝神色莫名的注视下主动开口,求焱光帝用他们的孩子入药,圣体安泰才能稳大虞国威,他们包括他们的妻妾都是心甘情愿的献子。期间大皇子府的钱孺人得知长兄被杖毙,家人皆入大理寺牢狱之事,吃了两斤红花将腹中孩儿堕下,一头撞死在王府大门的石狮子上。焱光帝大怒,命人将大理石牢狱中的钱氏亲眷五马分尸,再施以火刑。两个月后,嘉王带王府侍卫打上钟府,钟府所有男丁皆被杖责三十,女眷皆被杖责二十,连钟娘子的祖母都没逃过。纪新雪松开因为过于用力血色尽失的手,声音几不可闻,“为什么?”苏娴的声音也放低到只能让身边的纪新雪听清,“六郎发现,钟家人找到好几个与钟娘子月份相同的孕妇,分别养在距离王府不远的宅子中。”没给纪新雪更多反应的时间,苏娴再次开口,语气如同她前些日子与纪新雪讲长安贵族的族谱那般轻松。“又过半个月,钟娘子生产,诞下个女婴。六郎觉得愧对圣人,在圣人殿前长跪三日请罪。六郎昏过去后,圣人虽然没见六郎,却让侍卫将六郎送回王府。”“六郎醒来后命人将钟娘子和钟娘子诞下的女婴迁院禁足,闭门不出半个月,以血书抄写百卷孝经为圣人祈福,圣人才肯见六郎。”纪新雪摸了下酸涩的眼角,触手犹如凝脂般滑嫩,却没有半点湿润。他出生的第二十天,忽然下了场小雪,被压抑笼罩的院子在年幼侍女的惊呼声中难得热闹。整日担惊受怕夜不能寐的钟娘子听闻外面有人来,立刻让李嬷嬷将他藏起来。没过多久,满脸泪水的钟娘子重新将他抱进怀中,断断续续的开口,“宝儿,你有名字了,今日宗人寺卿来为你录名,你阿耶为你取名新雪。”苏娴将纪新雪的动作收入眼底,始终含着淡淡笑意的双眼闪过复杂的色彩,有疼惜有欣慰,最后悉数转化为仿佛永远不会改变的笑意。短暂的停顿后,苏娴若无其事的继续说七年前的荒唐事。六皇子府的女婴上玉碟后半个月,四皇子妃的陪媵早产,同样是个女孩。又过半个月,足月生产的四皇子妃难产,挣扎三天三夜生下个男孩,却是死胎。“四皇子妃……”如今还好吗?苏娴轻而易举的读懂纪新雪的未尽之语。四皇子妃病痛难捱,生产后的第三天血崩离世。四皇子妃的父亲爱女心切,因此缠绵病榻,只能上折致仕,四皇子妃兄长们都以要侍奉老父为理由,与四皇子妃的父亲共同离开长安。就连四皇子妃的叔伯们,也都陆续消失在大众的视线中。只有四皇子妃的大伯刚升官为五品太史令,心怀侥幸,以为四皇子妃没错做什么,更不会牵连到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长安,两个月后陷入党羽之争,全家都被流放到南疆。在苏娴看来,纪新雪只要还是嘉王的女儿,就不可能一辈子都不与焱光帝见面,早些认清焱光帝的狠辣面目,才是对纪新雪好。因此只要纪新雪主动问出来,无论事实有多残酷,苏娴都不会对纪新雪有所隐瞒。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大厨房送来的饭菜早就失去最后一丝热气,苏娴才满身疲惫的挥手,哑着嗓子让纪新雪离开。纪新雪无声行了大礼,才转身朝着房门走去。在他的记忆中,是钟娘子用全部身家求接生嬷嬷,又承诺娘家还会给接生嬷嬷很多钱,才让接生嬷嬷隐瞒他是男孩的真相,说他是女孩。早在苏娴说起当年之事前,纪新雪就知道,单凭出身底层武将家中的钟娘子,就算承诺再多东西,也不可能收买出自飞龙宫的嬷嬷。他和钟娘子被禁足七年,王府的下人却从未怠慢过他们,风雨无阻的将该供给媵妾和小娘子的东西,送去王府角落的院子。钟娘子甚至能用闲钱买通人,悄悄与娘家传信。这是件极为矛盾的事。王府规矩森严,绝不会有人会为了点银钱,冒着惹怒嘉王被杖毙的风险,为了些蝇头小利替钟娘子朝府外传话。若是王府规矩不严,他和钟娘子的份例早就被层层管事瓜分,别说是攒下来些东西,恐怕基本生活都是难题。唯有将王府牢牢控制在手中的人,才能让极为矛盾的事自然而然的发生。王妃同样没有理由冒着极大的风险做这个好人,就只有……嘉王,他这辈子的父亲。纪新雪在房门前转身,遥遥看向前院的方向。三年前,许娘子有孕,隔年生下六娘子纪宝珊,成为许孺人。两年前,当初给他接生的福嬷嬷失足掉入池水中溺亡,消息通过王府仆人传到钟娘子耳中,让钟娘子高兴的抱着他哭了半宿。去年,屡试不中的钟戡终于过了府试。难道已经有……成为焱光帝的药引。是两年前、三年前,还是更早的时候?第8章 大虞刚建朝时,武宁帝在宫中设小学,讲学博士皆为翰林学士,学生全都是身上有爵位或直系长辈身上有爵位的宗亲和勋贵。学生在七八岁的年纪入学,十二岁从小学毕业入国子学或是在家中长辈的安排下另谋出路。乾元帝登基后,恩典三品以上官员皆可送一子入小学,二品以上的官员,额外还能送名孙辈入小学。建兴帝重新规定有进入小学读书资格的宗亲和勋贵范围,亲王或公主后代皆可免试入小学读书,郡王、郡主和嗣王后代有六个名额可以免试进入小学读书,国公、县主后代有五个名额可以免试进入小学读书,郡公和一等侯……最末等的男爵,只有一个名额可以送儿孙免试进入小学读书。另外将小学每隔两年招收一次学生,改成每隔一年招收一次学生,除了免试入学者,每次招生都有十个考试入学的名额,所有宗室勋贵后代和五品以上官员的后代都有考试入学的资格。焱光帝继位,觉得小学的学生与先生每日出入宫闱,会给皇宫带来风险,将小学迁出皇宫,并入国子监。纪新雪就是要去国子监内的小学读书。钟娘子特意起了个大早来给纪新雪梳妆,却见纪新雪身边已经有苏娴从宫中带出来的两名宫女忙前忙后,彩珠和彩石正被她们指使的团团转。她站在纪新雪身后看了一会,眉头之间的褶皱越来越深,“雪奴是去读书,不必打扮的如此华贵,免得给同窗留下不好的印象。”话说出口,钟娘子逐渐找回在纪新雪房中说一不二的感觉,去纪新雪的妆奁中挑挑拣拣,拿出根半旧不新的梅花簪和一对米粒大的珍珠耳坠,递给正给纪新雪梳头的圆脸宫女。圆脸宫女却看都不看钟娘子,小心翼翼的拿起锦盒内早就准备好的步摇插在纪新雪的发髻间,三排十八颗一模一样的珍珠坠在镶嵌白玉的金孔雀尾部,落点刚好在纪新雪被修剪成柳叶形的眉梢处。另外一名身形高挑的宫女将拿着草叶形的银制细钗,点缀在白玉孔雀步摇的另一边,回头对脸色暗沉的钟娘子笑道,“小娘子生的好看,如此素淡的打扮也叫人舍不得移开目光。”素淡?钟娘子恨不得立刻将纪新雪头上浑然天成的白玉孔雀步摇扯下来,换上她亲自挑选的梅花簪,却碍于给纪新雪选出步摇,戴上步摇的人是苏娴身边的宫女,不得不压下心中的迫切。发现钟娘子脸上的表情不是喜悦、骄傲,高挑宫女脸上的神色稍淡,对钟娘子福下身去,一本正经的道,“小娘子是去国子监小学读书,同窗不是宗室勋贵的后代,就是朝廷大员的家眷,由您的心思为小娘子打扮,才会让小娘子的同窗觉得奇怪。”纪新雪目光流转,透过铜镜看向钟娘子。在国子监小学这种纯拼爹的地方,被认为在家中没地位的人,可想而知会有什么下场。钟娘子怔住,目光中的急切变为茫然,回想起当年随德康公主四处做客时的见闻,咬了咬牙,将头上的祥云翡翠簪拔下来递给高挑女官,“让雪奴换上这个。”祥云翡翠簪只是样式老些,虽然价值不如纪新雪头上的白玉孔雀步摇,却是德康公主的旧物。纪新雪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若是苏娴没有让宫女来帮他梳妆,他也不会在去国子监的第一天按照钟娘子的想法打扮,却少不得多费口舌,甚至招惹钟娘子一场眼泪。果然,没等钟娘子再开口,高挑宫女已经拖起钟娘子举着祥云翡翠簪的手,将钟娘子请到屏风外,与钟娘子低声交谈。圆脸宫女依旧按照高挑宫女挑出来的首饰给纪新雪装扮,为纪新雪带上手镯,系上禁步后,又挑了枚镶红宝的金戒指套在纪新雪的左手食指上,解释道,“小娘子年幼,身上总要有些艳色。”纪新雪点了点头,见圆脸女官仍旧眼巴巴的望着他,始终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浮现笑意,“你今后就叫晴云。”晴云眼中涌现惊喜,立刻跪在地上,“谢主子赐名。”按照旧例,纪新雪成为县主后,可以用一名女官。原本纪新雪打算将女官的名额给彩珠,或者钟娘子的娘家侄女,苏娴却不同意,让纪新雪在她从宫中带出来的宫女中选一人做女官。直到刚刚,纪新雪才下定决心,留下苏娴身边年纪偏小的宫女做女官。纪新雪收拾整齐出门时,钟娘子已经不知所踪。高挑宫女得知晴云已经被纪新雪赐名,眼中非但没有嫉妒,反而看上去比晴云更高兴,对纪新雪的态度也更加恭敬。假装没看到彩珠和彩石眼巴巴的目光,纪新雪径直带着晴云和晴云的亲姐姐碧绢出门。早就等在侧门处的四娘子先是抱怨纪新雪来得太晚,然后将纪新雪拉到一旁私语,“是不是你原本的侍女太拿不出手,小阿婆才让她们跟着你?”纪新雪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四娘子的话虽然说得难听,却是大实话。“她们要是敢奴大欺主,你一定要去告诉小阿婆。我们才是亲人,她肯定不会容忍外人欺负你,什么长辈身边的猫儿狗儿都要尊敬,全是下流的贱婢哄骗主子的话。”四娘子晃了晃紧握的拳头,目光直勾勾的盯着纪新雪的表情,大有只要纪新雪面露迟疑,她就立刻替纪新雪教训刁奴的意思。纪新雪被四娘子逗得笑出声来,连连对四娘子保证,绝不会被晴云和碧绢欺负,如果发现不对劲,就算不告诉苏娴也会第一时间告诉四娘子,四娘子才矜持的点了点头,去找她心爱的小马驹。在虞朝,没有女子出门要带面纱遮脸的说法。如果纪新雪会骑马,还可以像四娘子那样,骑马去国子监。可惜,他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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