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纪新雪闻言,眼中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散去,他低下头,艰难的展开早以僵硬的指节将装着药丸的瓷瓶放入荷包中,“药先放着我这,等我生辰再说。”这件事没有他能插手的余地,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先稳住钟淑妃,免得打草惊蛇。钟淑妃听到纪新雪终于肯松口,心底的不安和惶恐顿时消散的干干净净。她死死掐住手心,克制想要嘱咐纪新雪如何下药才能不被新帝看出端倪的想法。雪奴天性纯良,她得慢慢说服雪奴坚定给新帝下药的想法,再嘱咐雪奴下药的细节,免得逼雪奴太急,导致雪奴生出逆反心理。钟淑妃暗中调整半晌,激动的情绪才勉强缓和,她朝着纪新雪的荷包伸手,“药先放在阿娘这,免得……”纪新雪反手将装着瓷瓶的荷包背到身后,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的望着钟淑妃,面上逐渐浮现委屈,“难道阿娘信不过我?”钟淑妃语塞,连忙安抚纪新雪,“阿娘没有信不过你,只是怕你宫中的人不够细致,万一将荷包随手丢到哪里怎么办?不如放在阿娘这里稳妥。”“信不过我,就不要用我!”纪新雪突然发火,将荷包扔向钟淑妃,转身就往大门的方向去。钟淑妃手忙脚乱的接住荷包,连忙去追纪新雪,连声道,“雪奴快回来,阿娘没有信不过你。”已经走到门口的纪新雪面无表情的减缓脚步,他今日必须将药丸带走。等到钟淑妃追上纪新雪,伸手覆盖在纪新雪放在门上的手时,纪新雪的脸上已经浮现恰到好处的委屈。他任由钟淑妃抓着他的手,却特意别过头,不看钟淑妃。钟淑妃温声细语的哄着纪新雪,在纪新雪保证会将装药的荷包交给彩石保管,绝不会让其他人知道药的存在后,满脸纠结的将装着瓷瓶的荷包还给纪新雪,亲自送纪新雪出蒹葭宫。走出很远后,纪新雪回头看了眼,钟淑妃仍旧提着盏昏暗的油灯站在蒹葭宫大门处,定定的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仿佛时间从未前进,仍旧是当年他刚从栖霞院搬到白墨院的时候,钟淑妃还是嘉王府后院的钟娘子。纪新雪面无表情的转头,手心被荷包内的瓷瓶硌的钝痛发麻。回到寝宫后,纪新雪已经完全恢复往日的从容,先去书房整理了半卷户部卷宗,才回寝殿洗漱入睡。房间内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时,纪新雪睁开毫无睡意的双眼,从枕头下方掏出今日佩戴的荷包,眼泪毫无预兆的顺着脸颊的弧度落下。他闭上眼睛就是大老虎被毒害的画面,几乎整夜握着荷包没有闭眼,翌日却若无其事的起床、洗漱、去太学上课。等待太学开门时,颜梦忍不住多看了纪新雪几眼,她觉得纪新雪身上有很重的违和感,仔细探究,又觉得纪新雪与平日没什么不同,表情逐渐纠结。纪新雪摸清颜梦偷偷看他的频率后,忽然在颜梦看他的时候也转头看向颜梦,正好抓住颜梦的视线,“有事?”颜梦下意识的摇头,老实道,“没有。”纪新雪点了下头,转而看向宫外的人赶来太学的必经之路,虞珩向来是头一个入宫的人。虞珩看到纪新雪的第一眼,就察觉到纪新雪心情极差,正处于耐心彻底耗尽的边缘。他无声加快脚步,瞬间将身侧的李金环等人落在身后。张思仪发现李金环和林蔚也在加快步伐,正试图追上虞珩,连忙小跑几步拽住这两人。郡王去找公主,你们追什么?纪新雪对着颜梦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和虞珩先走了,午膳不必等我们。”话音未落,纪新雪已经随意找了个方向,率先离开。慢了半步才走过来的虞珩径直越过颜梦,追上纪新雪,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心情不好?”纪新雪勾起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好,非常开心。”虞珩秒懂。心情极度糟糕,但不想让人知道。他看了眼纪新雪往前走的方向,拉着纪新雪的手腕拐了个弯,改去教授典客的地方。典客授课基本都是鸿胪寺官员们重现乾元朝或建兴朝各地异族来长安朝见的场景,因此授课的场地非常大。太学中选择主修典客的学生不在少数,他和纪新雪躲在后面小声说话既不会影响上课的夫子也不会影响听课的人。纪新雪顺从的随着虞珩拉在他手腕上的力道改变方向,根本不在乎虞珩带他去哪,所有心思都放在挂在腰间的新荷包上。虞珩见纪新雪不愿意说话也不追问,他带纪新雪赶到典客授课的宫殿后,专门找了个最靠近角落的位置,安静的守在纪新雪身边。前方未被虞珩放在心中的演示不知进行了多久,他忽然觉得肩上发沉,虞珩侧目看去,正好看到纪新雪漆黑的脑瓜顶。好在纪新雪今日的发髻简单,头上只有两根金簪,才没有因为头发被拉扯而惊醒。虞珩怕纪新雪睡得不好受,抬手取下纪新雪头上的金簪。取第二根金簪的时候,纪新雪似有感觉,睁开困意浓郁的眼睛看向虞珩,哑声道,“虞珩?”虞珩的动作顿了下,仍旧将第二根金簪也从纪新雪的头上拿下来,与左手上已经有的金簪并排放在手心,举到纪新雪眼前,轻声道,“你睡吧,下课时我会提前将簪子插回去。”纪新雪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呆呆的望了虞珩半晌,忽然抓着虞珩的手腕,将已经被他攥得潮湿的荷包塞到虞珩手中,闷声道了句‘帮我看住,不许给任何人。’便重新靠在虞珩肩上闭上眼睛。虞珩低下头,以审视的目光打量手中的荷包。差不多的荷包封地上个月送来三盒,他留了盒,往纪新雪处送了两盒,无论料子还是绣娘都来自封地,皆与江南无关。里面似乎是个瓷瓶?他已经通过稍显潮湿的触感察觉到纪新雪对荷包的重视,也如纪新雪那般,始终将荷包握在手心,耐心守着纪新雪醒过来。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纪新雪就睁开眼睛,第一件事便是找本该握在手心的荷包。虞珩立刻摊开握着荷包的手搭在纪新雪的手心上,“在这里。”纪新雪重新将荷包系在腰上,长长的叹了口气。小憩过后,昏沉的脑袋终于恢复灵光,他从昨日开始就被钟淑妃影响的心情也缓和了些。虞珩转身,借着身体的遮挡,将袖袋中的金簪重新插入纪新雪发间,“怎么了?”纪新雪沉默半晌,摇了摇头。他委实不知道该怎么说钟淑妃做出的蠢事。纪新雪不答反问“你等会是不是要去凤翔宫求见阿耶?我也去。”虞珩没有去凤翔宫求见新帝的打算。不仅纪新雪想要在抄写完户部卷轴之前躲着新帝,虞珩也有先完成惩罚再去请罪的意思。“我带了些封地送来的东西入宫,想要拿去给陛下赏玩。”虞珩凭着与纪新雪的默契说出正确答案,开始回想他带进宫的东西。一套千丝银嵌蓝宝石的首饰,几盒江南最时兴的绢花,还有……两盒胭脂和各色水粉?虞珩脸色微僵,悄悄将腰间的山水玉佩收入袖袋中,这也是刚从封地送来的东西,但只能装入一个木盒。只能希望新帝赏玩他带入宫中的东西时,看到山水玉佩就停下,千万不要继续看下面的木盒。否则……虞珩的脸色逐渐凝重。鸿胪寺的官员陆续离开后,虞珩和纪新雪也离开教授典客的地方,径直前往凤翔宫。可惜新帝正在见朝臣,暂时没工夫理会他们。等待新帝的召见的过程中,纪新雪逐渐走神,脑海中再次浮现昨日与钟淑妃的对话,忽然想到钟淑妃说他将来不可能和虞珩成婚。他如今已经不再需要和虞珩的婚事为自己增加筹码,减少被当成药材抓走的可能性。应该尽快找机会正式解除和虞珩的口头婚约,免得坏了虞珩的名声,让虞珩不好议亲。纪新雪转过头,若有所思的看向正在喝茶的虞珩。按照这个时代的想法,曾经有婚约的人解除婚约后,基本都是老死不相往来,他不想和虞珩这样,他要和虞珩做一辈子的好兄弟。希望能早日找到合适的机会,将他的真实性别告诉虞珩。只要虞珩清楚他们都是男人,就不会因为要避嫌疏远他。至于曾经对虞珩隐瞒真实性别的事。纪新雪相信虞珩能理解他无法言明的苦衷,也做好虞珩没办法马上接受他‘女变男’,会与他闹别扭的后果。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没在先帝驾崩后,马上告诉虞珩他的真实性别。新帝的皇位还没彻底坐稳。远有各处异族蠢蠢欲动,南方道府不回应长安政令,近有蒋家和崔氏阴奉阳违,时刻想要从新帝手中分薄皇权。纪新雪实在不敢赌会不会有人从他和虞珩的异样中窥小见大,对他的性别产生怀疑,所以始终都有告诉虞珩他真实性别的打算,但从未将想法付诸行动。虞珩察觉到身上的目光,询问的看向纪新雪。纪新雪扬起嘴角,“将来阿耶准我去封地巡视时,你陪着我去好不好?”他可以在封地将真实性别告诉虞珩,任由虞珩打骂出气,将虞珩哄好了再放虞珩回长安。虞珩在纪新雪期待的注视下紧张的放缓呼吸,郑重答道,“好。”无论阿雪去哪,他都愿意陪着阿雪。打定主意要在去封地巡视的时候将真实性别告诉虞珩,让纪新雪放下桩始终惦记的心事。从昨晚到现在始终紧绷的神经也跟着放松,甚至又感觉到浓郁的睡意,心思彻底从钟淑妃身上转移到虞珩身上。如果新帝的皇位始终不稳妥,他性别的秘密就只能告诉虞珩一个人。希望虞珩不要急着娶妻,否则他担心适龄的女郎都没办法接受虞珩仍旧与‘前未婚妻’频繁来往,导致虞珩没办法娶到门当户对的妻子。也许可以让阿耶认虞珩为义子?兄妹关系总可以让人放心了吧。纪新雪在各种纷杂的念头中彻底陷入沉睡,握着荷包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虞珩让宫人取了件斗篷来,轻手轻脚的走到纪新雪身边,先将纪新雪发髻上的金钗取下,拿着斗篷缓缓搭在纪新雪的肩膀,然后在距离纪新雪最近的位置落座。他目光幽幽的盯着要给新帝赏玩的木盒,忽然听到纪新雪唤他的名字。“嗯?”虞珩立刻转头却见纪新雪仍旧紧闭着眼睛,像是在说梦话。虞珩胸腔内的跳动声骤然变得激烈,他屏住呼吸,倾耳靠近纪新雪的嘴,想知道在纪新雪的梦中,他是什么模样。等了良久,纪新雪才皱着眉说出下句话。“不能成亲后就不理我。”虞珩满头雾水,他想再多等一会,憋得几乎快要炸开胸腔却让他不得不马上远离纪新雪大口喘气。气息逐渐恢复均匀后,虞珩望向纪新雪的眼中露出淡淡的笑意。白日梦果然做不得准。他日思夜盼等着与阿雪成亲,怎么舍得在成亲后不理阿雪?纪新雪这觉睡的远比在太学时踏实。直到新帝见完朝臣,亲自来这边找纪新雪和虞珩,纪新雪仍旧趴在桌上睡的香甜,丝毫没有清醒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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