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袖子里兜着二十两银子, 走在田野边。
晴空万里,金灿灿的阳光晃得眼睛疼,人走在太阳下, 不过一会儿, 就被热辣辣的阳光晒得头昏脑胀。
郁离慢慢地走着, 只觉得胸口胀胀的, 又酸涩又悲凉。
这并不是她的情绪, 是原主的情绪。
事实上,在接过郁老太太手里的银子后, 心口的情绪突然如同沸水般,激荡不休。
郁家正是为了这二十两, 将她嫁去傅家冲喜。
纵使她努力地干活,默默地付出, 然而不管她如何听话,家人仍是没将她放在眼里, 不会在意她的想法,不会在意她过得如何,更不会在意她本人——只因为她是一个女娃。
女娃命贱, 不值钱,是赔钱货。
这是她自懂事以来听得最多的话, 所有人都这么告诉她的,渐渐地连自己都觉得迷茫,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是女娃,所以她命贱, 她不值钱。
可她真那么命贱吗?
既然女人如此命贱, 为何要将她生下来?这世间为什么要有女人呢?
不对, 没有女人,哪里来的男人?
那女人真的是命贱吗?
可惜她无法理清楚这其中的逻辑,也没人告诉她要怎么理清。
千百年来,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
所以家人为了二十两聘金将她嫁去傅家冲喜,也是应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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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她,以后她的妹妹们,也会像她这样吗?随随便便就被嫁出去,只为了那高昂的聘金,这和货物有什么区别?
可她是人啊!
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怎么能是货物呢?
其实她不敢说,她真的从来不得女人是货物,将女人比作货物,甚至连女人都觉得自己是货物——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对此,她心里是有些难过的。
“郁离”是沉默的,却不代表她真的是个木头人,没有自己的思想。
她偶尔也会迷茫,觉得这个世界像蒙着一层浓重的阴翳,她看不到前方的路,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
她对这样的生活厌倦了,也麻木了。
可是到头来,她原来还是怨的,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怨什么。
不是这二十两,可好像也是为了这二十两。
郁离沉默地走着,品味着胸口的情绪,悲凉的、茫然的、酸涩的、绝望的……
随着距离傅家越来越近,胸口激荡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
当她踏入傅家,心中各种的情绪终于消弥,再无痕迹。
她低头,伸手摸了摸心口的位置,知道原主的意识终于彻底地消失,她不会再回来了。
当郁家将那二十两给她时,“她”似乎终于释然了。
或许不是释然,而是选择放过自己。
郁离的神色有些复杂。
她们有相似的容貌,有着相同的名字,如果人有前世今生,她觉得这里的“郁离”应该是自己的前世,她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才会这般巧合地让她死后来到这个世界,在“郁离”的身体复活,甚至再次觉醒。
“离娘,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周氏从屋里出来,见她站在那里,捂着心口,不禁有些担忧。
郁离回过神,将手放下,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说道:“娘,我没事。”
她跟着周氏一起进入堂屋。
见她满头大汗,周氏给她倒了碗凉茶。
这凉茶是用野外拔回来的草药煮的,像这样的草药外面到处都是,田边、山脚下、树林里都有,宛若杂草般生长。每到炎炎夏日,家家户户都会煮一大锅的凉茶,干活累了就喝上一大口,解渴的同时也能解暑。
凉茶的味道淡淡的,有着草药特有的味道,并不难喝,喝久了,给人一种踏实感。
郁离给自己灌了两大碗凉茶,然后将袖子里的二十两取出来,递给周氏。
周氏吓了一跳,“离娘,这是哪来的?”
郁离道:“郁家给我的嫁妆。”
“嫁妆?”周氏一脸糊涂,暗忖郁家会给出嫁的姑娘准备嫁妆吗?要是真这么大方,怎会为了二十两将孙女嫁过来冲喜?
周氏性子虽软,却不是什么糊涂蛋。
虽然当时为了傅闻宵的昏迷不醒急昏了头,可她也知道郁家是了为那二十两的聘金将孙女嫁过来,为此她对郁离是愧疚的,所以在郁离嫁过来后,她努力地对这儿媳妇好。
成亲那日,郁离只带了个破旧的包裹过来,郁家什么嫁妆都没给她,总不能突然良心发现,给她补嫁妆吧?
郁离将银子推过去给她,说道:“娘,用来买粮食。”
她没解释这嫁妆是怎么来的,反正就是郁家给的,来路正常,不用担心什么。
周氏虽然纳闷,见她不欲多说,便也不再问。
不过她没有收这银子。
她将银子推回去,温声道:“离娘,这是郁家给你的嫁妆,应该由你收着,该怎么花由你自己决定,不用给我。”
郁离看她半晌,将银子收回,微微颔首道:“行,那我明天去城里买些粮食,顺便去找个活儿干。”
“找活干?”周氏愕然,“你要干什么活?”
“不知道,明天去县城看过再说。”
周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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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离将二十两银子抱回房。
傅闻宵坐在窗边看书,虽然是炎炎夏日,然而他身上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面容苍白,一身青衣,衣襟、衣摆处可见秀致的青竹,清雅闲适。
郁离满头大汗进来,看到他时,有种连闷热的空气都多了些凉意的错觉。
当她将银子放到桌上,傅闻宵抬头看过来,面露惊讶之色。
昨儿才听说家里没银钱了,怎地今儿她就抱回一笔银子,目测应该有二十两左右。
如果不是知晓她的性子单纯,不像奸恶之人,他都以为她去劫了谁家的银子。
“这是郁家给我的嫁妆。”郁离解释道,“明天拿去买粮。”
傅闻宵目光微闪,没问郁家怎么会突然给她嫁妆,他从周氏那里所知道的关于郁家的信息,推测出郁家对银钱看得很重,她能拿到这笔嫁妆,想必过程应该比较曲折罢。
郁离想找个地方放银子,然而看来看去,这个房间好像没有自己能放银子的地方。
在她心里,傅家是暂时借住之地,并未将之当成自己的家。
更不是她的地盘。
这个房间,是傅闻宵的房间,她的东西只有一个放衣服的包裹,包裹是一块灰扑扑的布,里面也只有一套换洗的衣服,格外的寒酸。
傅闻宵心思细腻,瞬间就明白她的意思。
目光在那只破旧的包裹上转了转,他的神色微顿,指着旁边靠墙的柜子上的一个匣子,说道:“你可以将银子放在那里,以后有什么东西,你都可以放柜子里。”
郁离听话地走过去,打开柜子,发现柜子里没多少东西,确实是个放东西的地方。
她将银子放到匣子里。
这时,她听到傅闻宵说:“明儿你要进城?”
“是啊。”郁离点头,“我要去买粮,不用叫隔壁的大壮哥去了,总是麻烦人不好。”
傅家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在她没嫁过来之前,挑水、砍柴、跑腿等事儿都是找隔壁周家的大壮帮忙,每次都是给报酬的。
虽然报酬不算多,但郁离觉得这些事自己能做,这报酬还是免了吧。
傅闻宵嗯一声,说道:“你身上的衣服旧了,明儿扯点布回来,让娘给你做几身衣服罢。”
闻言,郁离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
这不仅是旧,都缝了好几个补丁,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破了又补、补了又破。反正郁家是没银钱给二房的女娃添置什么衣物的,都是捡大人旧的穿,将之修修改改一下就好。
按他们的想法,有得穿都不错了,还挑?
与之相反,郁家男丁每年都要添置新衣物,特别是大房的读书人,穿衣服还挺讲究的……
这么一想,郁离突然觉得自己对郁家还是太仁慈,郁家的行事还没达到她想要的公平。
郁离应一声,“嗯,我知道了。”
虽然她只对吃的在意,不过若是能穿好点、住好点,她也是愿意的。
人不是生来受苦的,若是有条件的话,谁不愿意对自己好点呢。
放好银子,郁离和傅闻宵说,明天她顺便去城里找个活儿来干。
“……我问过二妹,城里有很不少活计可以干的,等我找到活儿,赚到钱,就给你们买好吃的,听说城里有很多好吃的呢,有饴糖、糕点、卤肉、烧鸡……”
傅闻宵看她向往的样子,知道最后才是重点。
不由失笑,看来还是个小孩子呢,也只有小孩子说到好吃的,眼里都是光。
她说,傅闻宵默默地听,手里的书许久都没翻页。
等她说完,他问道:“你去过县城?”
“小时候去过。”郁离说。
傅闻宵看了看她,难得有些担心,“你若是不懂路,可以坐船过去,在村头那边的一个河埠头可以等到船,船的速度快,半个多时辰就能到县城。”
郁离偏首看他,说道:“我知道呀。”
她有原主的记忆,知道在哪里坐船,觉得他十分奇怪,干嘛和她说这个。
傅闻宵和她对视一眼,然后镇定地移开目光。
他随意地将书翻到下一页,暗忖她除了不懂人情世故,对某些常识、村里的情况还是清楚的。
晚上吃饭时,郁离告诉傅燕回、傅燕笙他们,她明儿要去县城。
她说:“明儿回来,给你们买糖吃。”
小孩子都喜欢吃糖,看到傅家的这两个孩子,想到难得进城,给他们买点零嘴什么的,也让他们高兴高兴。
刚得了二十两银子,自觉不差钱的郁离现在很大方。
当然,因为她自己也想吃糖。
傅燕回、傅燕笙双眼亮晶晶的,脆生生地道:“谢谢小婶婶。”
两个孩子的性子比较腼腆,许是因为家里有病人,周氏时常拘着他们,不怎么让他们出去玩,和村里那些到处跑、晒得黑黢黢又活泼好动的小孩截然不同。
不过他们确实乖巧听话,就算对小孩子没什么特殊感觉的郁离,觉得养这两个孩子挺好的,去山里寻摸吃的,想到他们时,也会记得给他们带一些。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个孩子已经完全接受郁离这个小婶婶。
在孩子心里,小婶婶非常厉害,经常给他们带吃的,还会和他们一起玩,有她在,连小叔叔的身体都好了许多。
再加上周氏时不时和他们絮叨,郁离是傅闻宵的福星之类的,在小孩子心里可不就成为厉害的人。
郁离伸手一个摸了下脑袋,对明天进城非常期待。
翌日,天微微亮郁离就醒了。
屋里的光线比较暗,她摸索着下了床,摸黑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开门出去。
周氏已经起了,正在灶房那边做早饭,顺便给傅闻宵煎药。
屋里弥漫着浓郁的中药味儿,从灶房飘出去。
平时傅闻宵就算没有生病,也是要喝药的,一天喝一碗,周氏说是补药。郁离也不清楚这世界的药,对傅闻宵格外同情,不生病也要喝药,这和在末世里只能吃那些难吃的食物有什么区别。
周氏今天特地做了杂粮馒头,馒头比粥顶饱,让她吃多点,免得在路上饿着。
对于郁离的食量,最初吃惊过后,很快就淡然了。
离娘的力气大,吃得多点,不是正常的嘛?
周氏将刚蒸好的杂粮馒头放到盘子里,一边叮嘱道:“离娘,今儿你坐船去县城,不用省那钱,中午若是赶不回来,就在县城里吃,不必省着,可以去吃碗面,县城的肉丝面也不贵,听说五文一碗……”
郁离默默地听着,嘴里吃着东西,含糊地应下。
周氏将一碗比较稀的杂粮粥递过去,让她配着馒头吃,免得噎嗓子,见她的身板仍是瘦得过分,心里不免生出些许怜惜。
养了快一个月,看着也没长多少肉,还是那么瘦。
神奇的是,就算傅闻宵久病在床,看着居然没她瘦,由此可见郁离瘦得有多过分。
知道郁离这是第一次去县城——小时候去过不算,没个人陪着,她多少还是有些担心,怕她一个人迷路,或者在县城出什么事。
只能说,郁离现在的外表太有欺骗性,让人忍不住为她操心。
周氏再三询问:“离娘,真不用叫个人陪你去吗?”
“不用,大家都忙,不用浪费他们的时间。”郁离说道,“对了,我要帮三妹送绣品去绣庄,娘你最近做的那些绣品给我,我顺便拿去县城帮你卖掉。”
周氏应一声,擦干净手上的水渍,便回了房。
很快她就拿着一个包裹出来,打开包裹,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些绣帕、荷包之类的绣品,上面都有精美的刺绣,栩栩如生,可见周氏的绣活之好。
郁离好奇地拿起一个荷包瞧了瞧,上面绣的图案是青竹,竹子仿佛活过来一般,闲逸而清雅。
和傅闻宵衣服上的青竹图纹一模一样。
“娘,好看。”她如实说,“你的绣活和村里的人不一样。”
村里的女人都懂得拿针线缝缝补补,但若说绣东西,还真没几个会。
周氏抿嘴笑起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我这绣活也是在这乡野之地能看,到了府城那边,比不上那些布庄绣坊和大家族特地培养出来的绣娘,她们呀,是靠着这手艺活吃饭,我以前也跟着一个绣娘学过几年,可惜没学到她的精髓……”
不知道想起什么,周氏脸上难得露出怀念的神色,还有些复杂。
吃过早饭,郁离准备出门。
周氏将一个空间比较大的背篓递给她,进城买粮食,可以用它将粮食背回来,这背篓能装五十斤左右的粮食。
郁离将郁银和周氏做的绣品一起放到背篓里。
周氏道:“离娘,你这次进城,顺便去回春堂给宵哥儿带几副药回来,你去找回春堂的许大夫,他知道的。”想到什么,她又说,“对了,你去卖绣品时,顺便扯点布,回来我给你做两身衣裳。”
她看着郁离身上的衣服,不免有些愧疚。
离娘的衣服又旧又破,只是这些日子手头不宽裕,加上傅闻宵的身体不好,她也没心思折腾什么。
这次郁离进城,便让她扯些布回来,给她做两身衣裳。
绣坊布庄都有成衣卖,不过那些成衣比较贵,不如自己扯布做的实惠。
郁离一一应下。
昨儿傅闻宵就和她提过扯布做衣裳的事,她决定还是用自己的银子去扯块布回来,就不用周氏卖绣品的银钱了。
出门时,天色已经大亮。
村民们都趁着日头不晒,在地里忙活,看到郁离经过,他们疑惑地看了一眼,并未打招呼。
主要是郁家二房的几个姑娘都是埋头干活的,大伙儿对她们并不熟悉。
来到村头的河埠头,郁离等了会儿,便见一条船过来。
这船是从隔壁村那边过来的,沿途若是有人坐船,便会停下来。
此时船上已经有两个人,还堆着一些东西,应该是去城里走亲戚的人,一般人可不舍得坐船去县城,坐一次船要四文钱,四文钱都可以在城县吃一碗素面,还能剩一文呢。
郁离不认识进城的路,决定坐船进城。
撑船的是一个中年汉子,皮肤晒得黝黑,是隔壁村的人,姓王,大家叫他王艄公,据说还是郁老三的妻子王氏的本家。
王艄公摇着船,将船停在河埠头旁,见到郁离时,迟疑地问:“你是郁家二房的离娘?”
郁离嗯一声,上了船后,找了个位置坐下。
船上的两个客人好奇地看她,第一印象是这姑娘实在瘦得厉害。
王艄公一边摇船,一边笑道:“我经常送你的两个兄长去县城读书,听说他们明年要参加县试,县试若是过了,就是童生……”
说话间,脸上止不住的羡慕。
别看郁家二房、三房做牛做马地供着大房读书,像冤大头似的,其实在外人眼里,他们对郁家是非常羡慕的,羡慕郁家出了三个读书人,而且据说郁敬德、郁敬礼的学识比当年的郁老大要好,有望能考上秀才。
一旦兄弟俩考上秀才,那可不得了,郁家可是有两个秀才公,不仅能免赋税,也跟着改换门庭,一家子都光荣,届时二房和三房也跟着沾光。
王艄公作为王氏的本家,对郁家自然也是有几分了解的,是以才会见到郁离时,便认了出来,只是一时间不太确定。
他心里很清楚,郁家并不怎么重视二房的女娃们,很少见她们在外面走动。
这会儿乍然看到她,自是不太确定。
郁离不擅言辞,也不知道怎么与陌生人相处,安静地听着,并不搭话。
王艄公也不在意,说完郁敬德兄弟俩,又问道:“离娘今儿进城有啥事啊?”
难得见她居然会坐船进城,不禁好奇地问一句。
郁离道:“去买粮食。”
“啥子?”王艄公有些懵,乡下人还要进城里买粮食吃?
难道郁家没粮吃了?
不对,好像听说前阵子,郁家二房的长女嫁人了,嫁给同村的一个傅姓书生,这还是王氏回娘家时随口提了一句,王家人才知道的。
对于郁家将姑娘嫁给同村的书生冲喜的事,外村人并不怎么清楚,主要是傅家搬到青石村后,行事低调,加上在这边也没什么亲戚走动,更没啥可说的。
是以对这桩亲事,也只有青石村的人闲暇时聊上几句,倒是没往外说。
主要的原因,也是不想得罪郁家。
谁不知道郁离是被卖去傅家冲喜的?
郁家这事做得不地道,可是郁家有两个读书郎啊,听说县城的陈秀才都十分看好他们,万一哪天他们就读出头,成为秀才公,那更不能得罪了。
王艄公是个能说会道的,干他们这行,嘴巴也要能说,方才能揽客。
他一脸理解,“听说傅家以前是行脚商,虽买了田地,不过这地租给别人种了,买粮吃也是正常的,离娘你嫁去傅家也算是享福了……”
郁离奇怪地看他一眼,仍是没作声。
船上的两个乘客也看着她,知道她是郁家的姑娘,多少有些客气。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常态,只要家里出了个读书人,并且有可能考上秀才,旁人便客气几分。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读书人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极高,近乎神圣,仿佛只要是读书人,便是不可亵渎。
郁离若有所思,好像有些明白为何郁家人对她那位大伯如此有信心。
郁老大是读书人,在他们心里就是顶厉害的,他们拿她没辙,便觉得郁老大能收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