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京城,这繁华的街道甩了琼州不知道多少条街。
海娃的一双眼睛不够用了,牵着毛驴到处乱看,震惊与惶恐在脸上浮现。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去这么远的地方。
车子里的海瑞稳坐如山,把帘子掀开一条缝,仔细的打量着京城。
离开了这么多年,京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
城中的人群熙熙攘攘,小商小贩们穿街而过,或挑着扁担,或在街边支摊。
空气中忽的飘来一股香味,顺着香味看过去,海娃看到了街边的馄饨摊。
口水瞬间充盈整个口腔,他不停的咽着唾沫。
“叔,是不是该吃饭了?!”海娃看向海瑞。
海瑞腹中也很饥饿,他看着街边的馄饨摊,想了想,从身上摸出一些品相不怎么好的铜板。
“这样吧,那咱们就在这里吃一顿吧。”
海瑞走下了驴车,带着海娃往馄饨摊那边走去。
馄饨摊不大,五张桌子,一个灶台,以及一些锅碗瓢盆。
街边支着一根幡子,上面写着“馄饨”两字。
海娃把毛驴拴在幡子柱子上,和海瑞坐了下来,要了两碗肉馅馄饨,以及两碗面汤。
面汤不要钱,想喝多少管饱。
现在不是饭点,吃饭的人不多,没多久,两大碗馄饨端了上来,热气腾腾。
海娃顾不上烫,捞起一个放进了嘴里。
斯哈斯哈的吃着,眼泪都烫出来了。
含糊其辞的说道:“这京城的馄饨就是好吃,香!”
海瑞吃的很斯文。
吃完饭,海瑞看向摊主:“要多少钱?!”
摊主来到海瑞面前,道:“一共十二个钱!”
海瑞取出铜钱,数出十二个,放在了桌子上。
摊主拿起铜钱,眉头忽的皱起,忙道:“这不是官钱吧?怎么这么差?!”
明朝铜钱私铸成风,从洪武年间开始便有私钱。
嘉靖年间,民间铸造私钱蔚然成风,久治不绝。隆庆年间能好些,可也好不了多少。
事实上,铜钱质量最好的是洪武与永乐两朝,但因为质量好,加上国内银贵铜贱的缘故,使得铜钱大量外流。
这些铜钱因为质量好,成了倭国以及东南亚国家的主流货币。
海瑞清贫,日常支用都是铜钱。加之又在琼州,山高皇帝远,私钱更多。
海瑞没有说话,又从身上摸出几个铜钱,“这钱品相是差了些,那多给几个吧。”
摊主也没说什么,收下钱,就忙活去了。
海瑞心中满是感慨:“唉,这铜钱的也越来越不行了。”
“走吧,先去吏部点卯,然后去拜见陛下!”海瑞上了车。
身后,张诚带着人一直跟着海瑞。
他来到馄饨摊,问清了刚才的事,用上好的钱,把海瑞给的那些钱换了回来。
摊主自然同意,美的冒泡。
收好钱,张诚又跟着海瑞而去。
海瑞去了吏部点卯,随后在吏部换上官服,又去皇宫拜见万历。
……
文华殿金碧辉煌,角落中的铜炉散发着沁人的香味。
海瑞站在大殿中央,身材消瘦,却笔直。
“海瑞海刚峰,人送外号海笔架。”万历高坐皇位,笑着说道。
海瑞一本正经,没有任何逾越,规规矩矩的说道:“臣与很多官员不和,也不喜欢迎来送往,双手下垂,犹如放笔的笔架,所以人称海笔架!”
“海先生,倒也不必如此,正所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史书,会说明一切。”万历收起了笑容,严肃的说道。
满朝文武称先生者,唯有张居正一人,现在,又多了一个海瑞。
海瑞自然明白这声先生的份量。
他神色一震,眼神中有些不可思议。
小声的念叨着:“先生?先生?!”
旋即,看向万历,“陛下,臣,臣担不起,臣非帝师,何以先生称?”
万历却道:“天下能为百姓者,不多,为国者,不多,为政者,不多,能如先生为国为民者,亦不多。
先生不贪,不党,不喜爱财货,不贪恋权势。为国为君者,乃大义大忠。如此,何当不得一声先生?!”
看着万历那真诚而又炽烈的目光,海瑞情绪有些波动。
这么多年,何时听过这种话?
当年的嘉靖帝刻薄寡恩,根本不会在乎臣子。
如今,皇帝虽然年少,可有赤子之心,能体恤臣民,有君如此,夫复何求?
当得上一句明君。
心中对冯保又痛恨了一些,如此皇帝,他竟然想造反,该杀。
海瑞调整了一下心态,说道:“陛下,人人都说臣有个臭脾气,臣,臣怕冒犯了陛下。”
万历毫不在意的笑道:“广开言路,纳谏如流,所言有理,便纳之!”
“陛下圣明!”
海瑞深呼一口气,声音洪亮。
这是他最衷心的一句话。
万历和海瑞说了很多,从海瑞当官开始,一直到罢官回家。
说了很多,聊了很多。
海瑞在家多年,心中积攒了不少愤懑。
此时遇明君,心中的话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断。
说着说着,说到了新政的事上。
海瑞说道:“陛下,国事至此,新政已经箭在弦上,臣以为,除了地方士绅之外,在朝官员,亦是主要目标。
徐松江(徐阶籍贯松江府,称籍贯)在朝多年,号称两袖清风,以廉洁着称,可事实上,他在松江府有徐半城之说,家中良田无数,地方百姓,大多都是他家的佃户。
每逢灾荒,巧取豪夺,巧立名目,敲骨吸髓,各种手段施于百姓……”
说到惊心处,海瑞化掌为刀,从高处狠狠的劈下。
“陛下,臣以为,巨贪必须要除,清查田亩已经迫在眉睫。”海瑞言词激烈。
万历静静的听着。
海瑞说了很多,说国事,说兵事,说朝事,唯独没说他自己。
当海瑞说完话后,万历道:“先生,可在京城有了落脚处?!”
刚才还慷慨激昂的海瑞,此时却有些窘迫。
“陛下,臣,臣……”海瑞窘迫的说着。
“先生,朕已经知会户部,提前预支先生三月俸禄,以资支用!”万历说道。
海瑞微微迟疑,反应过来后,忙道:“可是陛下,臣,臣刚来京师,事未做,却领三月俸禄,有些不合适!”
万历笑道:“先生,此言差矣,这是先生本来的东西,有什么不合适的?难道,先生准备不要俸禄,白白干活吗?”
万历打趣道。
这让海瑞轻松不少。
在万历的劝说下,海瑞终于同意了。
大殿外已是夕阳,海瑞拜别了万历,趁着夕阳而走。
也只能这样了,若是直接赏赐,海瑞怎么可能接受?
看着海瑞离去的背影,万历从怀中取出一些品相不怎么好的铜钱。
那是张诚给他的,那是海瑞吃馄饨的钱。
“海瑞,海刚峰!”万历一边念叨着,一边掂量着手中那些质量不怎么好的私钱。